她从前很嫌弃系统。
聒噪不休的警告,往往都是因为它太心急,要在事情才发生一半的时候,就自负地试图推理后续发展全貌。
观察的时间尺度放的太短,反而令它看不清楚她的破釜沉舟,还以为大厦将倾。
这时候,时宜却反过来想感激系统会实时监测,确认位面任务进度的每个阶段。
在人生地不熟的兵荒马乱地方找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何况她尚且不能够确定,要找的这个人,是不是还在有意躲开自己。
但介于这个任务的特殊性,她还能好端端在这个一切如常的位面里正常找人,似乎已经在某种程度上,给予了一点希望。
乃至对她不走常规路去拯救位面,为她的另辟蹊径而分外敏感,时时叫嚷着「完蛋啦,你这个位面要崩坏啦」的系统也一声不吭,这令在暴雨中漫无目的寻人的时宜稍觉心安。
但即使小主教一时半刻尚没有崩溃的倾向,也并不意味着,她可以放松下神经。
暴雨天,夜晚总是降临的比平常更快更早。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时宜虽然撑了好心路人塞到她手上的一把伞,但暴露在大雨中的时间太久,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水汽,一柄伞而已,遮挡不了多少。
人少的地方,灯光就更稀少疏暗,时宜搜寻的目光还一寸寸有耐心地从每个无光角落扫过,脸却被冰凉雨水冻得僵冷下来,很早就没了表情,只绷紧了下颚抿着唇。
若是换了个柔弱点的躯壳,大半天都泡在雨水里,避不开要生一场大病,也就是原身一直致力于研究药草,在田地里埋头的时间久,时宜过来之后也有心锻炼,才撑到现在还能脚下毫不打颤地往前走。
只若是如此,她就开始担心小主教了。湿冷的雨天,主教大人金尊玉贵,但凡他的精神属性能够兑换一点到身体素质上,时宜也不必这么担心。
再往前走已经没有意义,她毫不怀疑小主教撑不到更前面的路,可现在还没有找到人,要么是她从一开始就选错了方向,要么……
时宜转过身,目光往旁边延伸。
似乎是一家出售粮食的小商铺,商铺主人早早不知所踪,把它废弃在这儿久了,仅剩的一点带不走的面粉之类被流民哄抢过,已不剩下什么,只有门口一盏仅剩半截的蜡烛幸免于难,在风雨里艰难飘摇,曳着一点细若游丝的光。
门边靠着一个人影。
宽大整洁的衣袍本来足以撑起数不尽的澄澈虔明,此刻只是顺着下垂的双臂垂落搭耸在地上,像开到荼靡后不得已垂下脑袋的花枝,污水和雨水又毫不容情地将他一整个吞噬。
但他依旧选择坐在光下。
时宜本以为,小主教为了躲避她,自然是怎么远怎么走,怎么偏暗怎么走。抱有这样的猜测,搜寻的时候,自然只顾着往幽深晦暗处去探。
但他好不容易挑了个地方避雨休憩,仍不忘将最后一点光点亮起来,不是为了给无意间过路的人照明的话,就是为了让有意来探寻的人更方便找到他。
所以,她是不是可以猜测,当他信仰依赖的一切都没有回应,而亲手构建的一切轰然倒塌的时候,他依旧会希望世上有人能找到他。
这家商铺翘起的屋檐很窄,檐下避不了太多的雨,一柄雨伞稳稳地挡去连绵不断已经太久的雨丝时,小主教毫无意外地仰起头来。
时宜和她的伞挡去雨的同时,也将光一并遮去一些,可在昏暗的光线里,小主教仰起头,圆眼睛里柔软又单薄的亮光,分明远胜万种刻意渲染的辉煌。
时宜定定地看着他,是在想开口的时候才意识到,抛却主教的称呼,以及带着揶揄的主教大人,小主教之类依旧与这一层身份挂钩的衍生词,她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姓。
他像是只为了撑起这副躯壳身份存在的人偶,真实的面目全都被圈禁在神明为普照到世人,而过分亮眼的光圈之下,时日一长,逐渐模糊,渐渐与他剥离。
这么想着,她就这么问了。其实称呼小主教也叫惯了,但偏偏是今夜,她不愿再提及这两个字眼。
微微的愣神过后,那双圆眼睛里带出更稀碎脆弱的柔和,似乎连他自己都会因为时间太久,而和自己的名字生疏起来,在脱口而出之前还要在口中重新咀嚼确认一遍。
“佛尓塞提”他说。
时宜应了声好,然后不自觉屏一口气,更准确地来说,是大脑被突如其来生出来的念头撞了一下似的空白一瞬,叫人险些连下意识的呼吸都快忘却了。
“佛尔塞提?”她不得不再次确认,将这字眼细细品读。
Forseti,若她没有记错的话,是传说中的光明神之子啊……负责审判与裁决的神没有参与诸神黄昏之战,因“真理是不可灭亡的”而获未死之身。
这究竟是一种期许,还是……隐喻?
注意到时宜的表情有些复杂,倚着门的小主教反而宽容得笑了一笑,相形之下,显得更贴合这个名字。
该死的圣子。时宜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看着他往旁边侧了侧身子,给她在门口让出一个可以坐下的位置,妥协式地放下伞,坐在他身边。
漫无边际的大雨犹在眼前。
时宜转过头的时候,因距离凑近了,能看到漉湿的水珠,有的从他微卷的发丝弧度处坠下,有的挂在下颚线边缘要掉不掉,而他的眼睛因长时间进水,眼眶微微肿着泛着一圈的润红,却只更见风姿。
“所以我才不愿提起这个名字,倒像是……”小主教抿着唇,很好性子地软着嗓子跟她解释,说到后面,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喉咙不自觉吞咽了下。
“你总不会以为,这也是一种对神明的亵渎?”时宜却没有那么多顾忌,语气是调侃的。
得到的却是小主教含糊着嗓子,但却不妨碍认真的一个“嗯”。
时宜不自觉叹了口气。
“在你眼里,我应该很愚蠢才是?”小主教依旧在笑,只是时宜怎么看怎么觉得强颜欢笑的笑容正在刺着她心口,“塞拉,你到底……不……”
好像依旧在犹豫,纠结得他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摩挲头皮,抬眼的时候,眼底又开始浮动那种一触即碎的柔软,脆弱的美丽往往会令人心碎。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明……”
他背离他曾视之比生命更重的信仰,在悲怆中提起羽箭,反身拉弓即是致命一击。
“我说了,你就会相信吗?”在这样沉重的氛围里,时宜反而笑得风轻云淡。
她将手伸出来,去够檐外冰凉的雨点。
等好不容易在弓起的手心里汇聚成一小抔,再郑重其事地拉过小主教一只手,摊平,扶稳。
将雨水如数倾倒在他手心。
坐在这个地方,果然是挡不住一点雨的,时宜本来唯一干燥的头顶与额发也已经沾上水汽,一张脸都受雨水洗礼,水珠正从她稍显苍白的眉骨滑下来,而她声音清亮,徐徐上勾着尾音,隐含笑意。
“你自己去探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