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离维克托将军的前线很近,我和维克托将军说过我的想法之后,他同意把伤员都送过来。”
小主教领着初来乍到的时宜,一处处介绍在他的救济所。
说是救济所,实则规模却要比想象当中大的多。
虽然还能看出一些本来是作为诊治伤员的简易收容所的雏形,但早已在他治下,逐渐演变为一处烽火硝烟外的世外桃源。
这里的人,有的脑袋上裹了绷带,有的吊起一只手,另一只还拄拐,看见时宜和小主教,还能用弓起的胳膊打个招呼致意。
吃朴素的稀粥,住简单帐篷。看他们的神情,却不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战争召唤过来,又因伤下阵,流离失所的乱世人,反而怀揣着心有归宿的安然宁静。
时宜回应着落在她身上好奇但友善的目光 。
圣女塞拉的名号早已彻响整个格雷森特大陆,但许多人都不曾真正见过她,现在一身还沾着血的盔甲的她在他们眼里,大约只是个从前线过来查看救济所运转情况的女将军。
最多,也就是和他们的中心人物看起来关系好一些。
但他们和她致意时,脸上坦然诚恳的亲和是无法遮掩的,甚至还有自然而然的敬意。
事实上,大概就连小主教自己也不曾暴露他过往曾是图尔斯主教的身份——这个地方的祥和安定,看起来可不是因为有教廷为他们传授来自神明的赐福力量,借由神明,通过信仰,给予他们的内心平静。
他们的内心平静,显然完全是由自己创造的,是一个一个和他们一样的人共同用心经营的成果。
小主教干净温和的声线还在继续介绍,时不时会安静地垂下眸,带着笑意征询时宜意见。
“这里本来就是不能上前线的人的聚集地,如果不能把他们聚拢在一起照看,这些人很快就会各自逃散,在这样的世道,对他们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还不如干脆把人都留下来,能够相互照应,也能给前线减少一些压力。”
“难怪卡莎的人能这么快找到你。”时宜并不想遮掩她一直在寻找他这件事,“你的想法很好,如果战争还要持续,未必不可以试试在其他地方也这么做。”
小主教笑得很柔和,薄薄的眼皮无意识地遮去圆眼睛里流淌的淡淡哀伤,嘴上却难得地同时宜开玩笑,“那还是算了,我倒希望,它永远没有被推行的一天。”
这两日,图尔斯的天气一直很好,他走在光里,明媚热烈的光线在他眼睫下投落的阴影,似乎是他唯一一点暗色,行走在光里的人,全身上下都柔和又明亮,仿佛从云端走下来的神祇,从未沾染上半分阴霾。
“我本来以为……”时宜向远处眺望,很远的地方,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前线正燃着的烟,“你会去战场上。”
“我确实想过。”小主教顺着时宜的方向看过去,嘴角的弧度是浅淡的,说话的内容敞亮坦然,“但是……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我的身体里游走,我怕上了战场,就压不住它们了。”
他的语调自然得和刚才说的话没有半分差别,诚实的内容却把时宜惊得立时扭过了头,速度快得连脸上那一点点被刚才的人们同化的宁静松弛,甚至都尚且来不及替换下。
“塞拉,你果然知道这些。”在阳光底下,她一直以为最干净天真的小主教弯起那双过分纯良,完完全全足够欺骗人的圆眼睛,笑容里带着促狭。
“你……”时宜轻轻吐出一口气,尚来不及为自己被他算计成功懊恼,“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是那天从教廷下,把我带离的时候吗?”
小主教摇了摇头,面色从容,“很早就有了,很早很早。如果非要追究……”
时宜看着他的侧脸,看他薄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很是犹豫,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是我刚到教廷的时候,就有了。”
时宜感到自己心口梗上一口气。
“很荒唐,是不是?”他又垂下眸来看她,“我之前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现在好像渐渐能猜出一些东西,多荒唐啊,我自诩要替神明做他在人世的传话筒,做图尔斯向神明传达忠诚的殉道者,可是偏偏是我,图尔斯人那么信任我,谁会知道我会毁了他们呢?”
他垂下来的眸光称得上静谧,语气亦低缓温和,却无端端令时宜发慌。
动作总是比思维来得更快一步,抓上小主教垂在身侧的手臂时,时宜听到他轻轻叹出的一口气,又轻又弱,脆弱得像泡泡,不用戳,只是静静地把它放在那里,它自己就会爆裂了。
“塞拉,你也在害怕,是不是?”
时宜却并没有辩解,更没有欲盖弥彰地松开手,反而将放在他臂弯的手慢慢向后探去,连同另一只手一起,将图尔斯的神明拥入怀中。
“嗯,我在害怕。”至少这一刻,她承认时的坦然澄澈,并不比他少半分。
小主教怔了。
他本来以为她会掩饰性地说些什么别的话来开解他,毕竟她从来都有那么多的新奇理论,稀奇想法。
那么哪怕是虚假的开导,是谎言,他也会愿意强迫着自己去相信,以此来对抗压的他喘不过气的心口巨石。
如果可以舒心,哪怕是虚假的,也没有所谓了。他会将之视为一生信条去遵循践行,恰如前半生他忠诚地供奉他的神明。
可是当她坦然地承认了害怕,然后给他一个拥抱。
巨石没有被虚假吞噬,也没有消失,更没有轻松。
只是……或许是今天,图尔斯的阳光实在太好,太适合植物的生长,压在他心口的巨石也会轻轻裂开一条缝隙,一株柔软又脆弱的花就从缝隙中探头长出。
他给的拥抱从来不会如面上已经像面具一样揭也揭不掉的温和神圣一样轻柔。
他回抱她的拥抱,像是想将一生无望流淌的骨血都融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