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上的重生,和依旧潦倒混乱的现实,并没有丝毫冲突。
图尔斯王廷的统治,崩溃得很迅速。
老国王惹了众怒,不可能还安安稳稳坐在王座上。继承人则在第二日被发现死在王廷花园里。
王室其余成员,眼见着民意沸腾,都知道即使是上位,要接手的也势必是一个烂摊子,于是都歇了心思。
但更重要的,是图尔斯在动**的第二日,就陷入了早就虎视眈眈,曾多次试探的邻国塞浦斯在边界掀起的战争。
塞浦斯国内因为匮乏的资源阻拦了下一步发展,急于要求对外扩张,图尔斯是他们一早就锚定的对象,此先就已经多次试探。
日薄西山的图尔斯,本来就在一步一步滑入深渊,塞浦斯人觉得自己只要耐心地等待,再挑选一个出人意料的好时机,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图尔斯演变为自己的统治领。
这一回得知图尔斯王廷意外崩溃,塞浦斯以为是好时机已经降临,立刻闪击了图塞边界。
本以为内政不修的图尔斯定然在仓皇中没有还手之力,大兵压境就可以轻易攻破图尔斯城门,没想到反而遭到了精神刚被点燃的图尔斯人奋不顾身的反抗。
图尔斯的王廷虽以不再被信任敬仰,但教廷却因为有圣女揭露了王廷黑暗,反倒得到追随。
圣女就像是一个符号,所到之处,尽是图尔斯人的高歌,再疲惫的图尔斯人也会在听到塞拉的名字后,重新点燃身体里沸腾的血液,振作起来。
当然,时宜不会仅仅甘心于站在神圣符号背后,当个被高高供奉的象征物。
硝烟四起的图塞边界,刚刚结束一场恶战。
年轻女将军的铠甲在光下熠熠闪着银光,夹着马腹勒紧疆绳,从大军的最前端折返,高举利剑,在欢呼的图尔斯人中穿行。
“圣女!”
“光明神的光辉永垂不落——”
“不朽的图尔斯,伟大的图尔斯不朽……”
时宜朝身边的图尔斯人微笑致意,一切都从容不迫,下马时却差点被从身后突然闯过来示意的卡莎撞到。
“伟大的圣女啊,我特地前来,只为向您请示……”
同样一身戎装的卡莎摇头晃脑,故意模仿者远处尚未停歇的欢呼语调,得到时宜毫不加以遮掩的一个白眼。
连日暴露于边界炙烤般的阳光里,没有时间再进行贵族小姐夫人们特享的保养,卡莎原本白皙细腻到不见一丝瑕疵的脸上,开始微微显露一点小麦色。
面部线条也更加清瘦,婴儿肥掉的很迅速,倒是将原本就明艳逼人的气质更催发三分。
若说原来还是温室里精心将养的玫瑰,虽然带着刺,扎一下的痛反而更像拉扯推拉间的一种情趣。
如今便已经受过风霜曝露的摔打锤炼,高昂着的花枝只是立着,单看姿态和荆棘,就是连偶然间的过路人也会被轻易震慑住。
卡莎活泼地绕着时宜转了一圈,好半天才掏出一块帕子,“擦擦你脸上的血吧,等会儿可是要见人的。”
“找到了?”时宜接过帕子,犹豫了一下,却把丝帕收了起来,只是用手背抹了抹脸颊上被溅上的血,无意识地低下头轻叹了一句,“速度还真快啊……”
自从图塞边界爆发争端,图尔斯从边界到王城都开始出现大**,不少原本有钱有势的贵族们,一个个忙着找路子偷往他国,更激发了平民不满,难免有一场恶战。
其中以王城中最为混乱。
虽然很多人都跟随动员奔赴边界,但依旧有出于客观原因不能前往的人留守城中,自发开始轮番值岗,严守城门。
想出逃的人走不成,自然要制造混乱,王城很快就乱成了一锅粥,教廷这时反而站了出来,颇有些毅然决然的气势,在稳定王城上也算立了功。
只是……
原本和教廷一起留守王城的小主教,在这场动乱中不知所踪。
时宜受到消息,第一个反应是要完蛋。
甚至想要从战场上抽身,折返王城,亲自回去找人。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她一开始的确想过,如果这场势必早晚会爆发的战争烧到图塞边界,而图尔斯无人能够站在前面,她是理所当然会走到第一线上去的
——毕竟也是做过好几年女帝和幕僚的人,即使背景大不相同,但很多道理总是相通的,该有的意识也从未消退,让她试一试,总比群龙无首要好。
可事实证明是她杞人忧天了。
不光有圣骑士长奥利弗凭借一腔忠诚热血,与男主标配的智慧头脑,在战场上大放异彩。
卡莎带着家族私有的部队,一路招兵买马,几场大大小小的战役同样打得有声有色。
除此之外,好几个原先籍籍无名的年轻人们,也在经过几场试炼之后,从人群里脱颖而出,各自成为了颇有战斗力的领头羊。
战线上就算没有了她,也依旧大有可为,她并不非常担心。
相较之下,还是一个不小心释放了游走力量,就能够毁灭整个格雷森特大陆的小主教更令她着急。
正巧卡莎的大军也和时宜会和,见她心焦,卡莎干脆派遣了几支小队,分头去寻找主教下落。
时宜本以为至少还要再过上几日才会有结果。但至少格雷森特尚未毁灭,系统也没有给出警告,那大约事情还没有走到难以挽回的局面,她虽然提着一颗心,总还能再喘息两日。
只是没想到,几支小队才从驻地离开了三天,确切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刚下了战场,一点也不敢耽误,一路不曾歇息的时宜,快马加鞭地直奔情报里标明的地方。
本以为会看到小主教被裹挟在逃难的人群里,缺衣少食,落难小狗一样,全身脏兮兮可怜巴巴的狼狈样子。
又或者,那双永远泛着温和柔光的悲悯圆眼睛,也会被图尔斯火热的状况点燃出尖锐,披上盔甲,拿上利剑,在大军里当个兵卒。
时宜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也正因此,在真正看到旷别已久的人时,才会愣在原地。
在距离战线并不算远的后方,看到如此祥和的人群,完完全全是令人震惊的,几乎叫人困惑今夕何夕。
非常简易的帐篷,被因地制宜地从四周扎起,这里的人多是受了伤从战场上被替换下来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已经经历过生死,神情都宁静安逸得仿佛不远处的硝烟从不存在。
视线落到帐篷丛的最中心的人身上时,时宜才后知后觉,似乎还有另一种可能,造就了这片混乱烽火中的净土。
握紧缰绳,迟钝地下了马,时宜缓步走向她现在还存在在这个位面里的唯一理由。
她本意是想先偷偷前来,摸清楚了小主教是什么状态,再制定相应的策略,以更合适的面目出现在他面前,挽救这个一生独行在万丈悬崖边缘的人。
但她原本预料中,他会身处的所有混乱都没有出现,那她的到来自然突兀而显眼,怎么想低调都是不可能的。
所幸,看样子,她似乎也并不再需要筹谋那么多事情。
迎着时宜饱含探究的目光,小主教柔和地弯下眉眼,抿起唇,干净的圆眼睛里只有微微的,柔软的惊讶在叹“你来了”。
仿佛他们是仅仅因为出游,或别的轻松写意的理由,阔别了一段时日就重逢的知心旧友,而不是隔阂着反叛、战争、推翻与被推翻的关系、即使并非出于恶意但依旧与真诚无关的算计……
他以能包容万物的柔软,迎她一身风尘仆仆。
时宜轻轻吸了一口气,才有余下的气力来仔细打量他。
小主教身上的衣服,早不是在教廷时圣洁隆重的所谓圣袍,质地粗糙颜色寡淡,只是还看得出用心维护整洁干净的痕迹,至于什么隆重的玉制权杖、镶着昂贵宝石的冠冕,更缥缈得像是上个世纪的事。
但他只是站在那里,在给孩子舀粥的手甚至都来不及收起,就已经无端端令人觉得慈悲神圣得像个“圣子”。
该死的“圣子”。
时宜下意识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她从来都讨厌他被束缚在教廷圣台之上,做出合乎教条规范的事宜,优雅得体地主持什么祝祷仪式之类的典礼,或者仅仅是像世人理想中的神明那样,温和地聆听那些荒唐无礼,或者根本无能为力的诉说哀求。
他始终先是一个活生生的,和所有人没有任何不同的人,然后才是依照他自己的意愿,主动选择当上的图尔斯教廷主教。
时宜却总是觉得他被困在主教的壳子里困得太深,哪怕是再温柔无形的束缚,只要过了度,都是能致人于死地的。
而他甚至对于“死”这一字心甘情愿,安然立于殉道者的名目之下;而她甚至不能知道这样一个困住他一生的身份,是否当真是他完全遵从本心意愿的选择。
只有今天,看到他独身孤立,粗衣麻服,在混乱里凭空创造祥和,然后站在她的不远处,以同样宁静又柔和的目光,注视她向他走来的时候,时宜不得不承认,他似乎天生就该坐在那个位子上。
他是天生的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