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位面世界的历史上,关于一生传奇的时太后的记载,到这里就结束了。
可系统并没有用一贯机械又激动的语调积极宣告,「位面任务完成」。
事实上,时宜自己规划好的计划,也并未执行完毕。
是夜,作为临时灵堂的宁寿宫一片素缟。
一个外罩黑披风的瘦长身影,在未完全合拢的金丝楠木棺椁上轻轻敲了三下,然后推开棺椁。
“娘娘,一切都安排好了,您往这边走。”这人的声音细尖,带有明显的宫内太监特征。
时宜从棺椁里爬出来,身上的衣服已经是换过了的,把留给替代她的替身的华丽外袍留在棺内,只着一身素白的常衣。
压抑着嗓子里的腥甜引发的咳嗽,时宜又从袖中瓷瓶里掏出一颗药丸压在舌下,才接过那人递来的同款黑斗笠披上,在足以掩盖一切行踪的夜色里,登上马车。
至于怎么将死牢里的女尸换到宁寿宫,走什么路径避开戍守巡逻的侍卫,怎样出城,都已经过那人提前精心设计,时宜不再费心,也不须疑心。
驶离皇城,一路上已换了三辆马车,最后一辆车的内设豪奢,卜一入内,脚下就踩上柔软厚实的毛织地毯,鼻间灌进带着禅意的檀香。
时宜压下抽搐嘴角的冲动。
原因无他,为这所有陈设花钱的苦主是她本人。
毕竟眼前这位现在坐在车内,墨发齐腰,白衣胜雪的世外高人,虽然有令她假死出宫的办法,能提供助她演一场激发齐煊自我谴责大戏的灵丹妙药,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玄之又玄。
但被她从相国寺里只身薅出,钱财是分文没有的,她还得好吃好喝供着这位半点委屈都受不得的国师大人。
手底下的人每日报上来的账,连她看了都觉得触目心惊。甚至不得不开始怀疑,相国寺用岁寿香赚取的香火钱,是不是都是为了供养这吞金嚼银的半仙人。
“娘娘令我好等。”浓郁酒香从云阙指间的酒樽里飘出,一闻既知是品质绝佳的美酒精酿。
时宜甚至开始反省,自己叫停了相国寺圈钱的岁寿香活动实在是罪过。
若真叫一介寺庙供养这位主儿,只怕整个相国寺倾巢出动,满京城连口气都不带歇息地去化缘也不会足够。
“该的,你这法子让本宫现在还想吐血。”
时宜又掏出瓷瓶吃了颗丹丸,总算将喉间血腥气化开一些。
“娘娘您还是知足吧,”云阙半点没有为人臣的觉悟,不仅没行礼,显然连半点面子也不愿给,语调是依旧妖异的低缓,“匕首穿心,这药能护着您到现在,已是算功德圆满了。”
回应他的,是时宜凝视着他时的微笑。
为了今天同他见这一面,时宜从相国寺当日见到这位神秘国师的第一眼起,就已经在布局筹谋。
塑造一个行为诡异的太后形象,让他觉得自己看破了他的不寻常,但又只差临门一脚就离开,自负难掩。
切割开相国寺与外界的联系,是为了让他因为得不到有效的真实信息而着急。
着急之后,她有意无意通过别人传递给他的信息,就成了他唯一可以了解自己布局走向的来源。
趁此,时宜将他眼前的世界改写,让他误以为他的计划,在误打误撞之间也成功了。
国师云阙,一个半隐居在相国寺不世出,一直到原著的中后期,才偶然和皇宫产生交集的人,是整部原著最大的幕后黑手。
在皇帝每月例行前往相国寺的接触下,被他发觉齐煊对原身不为人知的情愫。
由此,这位一心想要颠覆大齐王朝的国师,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和太后有几分相像的女主沈般茹,是他特地寻找的诱饵,为远在相国寺的他在皇宫里冲锋陷阵。
他一步步引导沈般茹成为在原身死后,那个占据齐煊心魂的人。借着沈般茹,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齐煊遵循他的想法行事。
这是时宜很早就推理出来的东西。
她唯一不敢确认的,是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一直到燕平楚给她递来戍守边关的韩将军,多年与敌国暗通款曲的情报。
韩黔戍守边关,他的夫人领着一双儿女留居京中,是相国寺的常客。
于是所有的线索都被串联起来。
有明珠在前,鱼目是不可能被人当成珍珠的。
云阙一定会希望时宜死,至少是在齐煊的视角里,以死亡作为她最后的结局,离开他的身边。只有这样,沈般茹才能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云阙本来可以等待,找个靠谱的时机让时宜真正死去。
可停留在这个位面的时间有限,时宜只能出手催逼他动手。
她传递给他的信息里,将自己完完全全塑造成有狼子野心的太后,要攫取朝堂权力,结果被齐煊和沈般茹联手用压胜之术反杀。
在云阙看来,是走投无路、大权旁落的太后,终于又想起了被她囚禁在相国寺的他,向他求援。
云阙自以为自己已经获取时宜信任,于是顺势向心有不甘的太后提出逼宫假死的设想,将她接出那个对失势的她百般欺凌的皇宫。
为了进一步取信他以为在绝望中的时宜,他甚至透露了自己在相国寺后山私养了府兵,可以作为她东山再起的根基。
云阙想用太后的野心为诱饵,声称得了陛下信任,被召集回京的时家军,可以与他的府兵一起推翻大齐王朝,扶她这位太后上位。
只要以此说服了时宜同意假死之后,他会假借护送她的名义,与她一起暂离京城,伺机而动。
可现实恐怕是他会寻机在半途将她杀了,从而彻底清除在宫中的沈般茹上位的隐患。
他的计划的确颇具蛊惑性和可行性,只可惜……
“你到底是谁?”马车徐行,时宜一双手晃在香薰炉前,像是要将袅袅檀香拨弄开。
“娘娘怎么现在才想起来,问臣这个问题呢?”云阙轻轻嗤笑,一息之间就换了面孔。
时宜却没同他想象中一般,露出受骗者惊慌失措的瑟缩,说话的语气反而坦然得像在诵读诗书。
“前朝皇帝只有一个儿子,被斩于大齐开国皇帝——也就是齐煊祖父的剑下。可本宫令人去查访了服侍前朝皇室的老嬷嬷,她说,前朝贤妃身边有个宫女曾得幸有孕,贤妃无子,便想借腹生子,所以前朝皇帝并不曾册封这个宫女,而是想等瓜熟蒂落之后,直接把孩子抱养给贤妃。结果命数不济,孩子尚未出世,自己的王朝已经倾覆。”
“国师可知,这个孩子,今在何处吗?”时宜掀开他递过来的茶盏,将水尽数浇落在香薰炉内,火猩做了最后的无力挣扎,终归于凐灭。
云阙本盛着诡谲笑意的脸彻底阴沉下来。
聪明人懒得打哑谜,沉沉黑眸直接扫向她,内容是京师无缘见闻的孤漠荒烟,“娘娘什么时候查到的这些?”
“东缉事厂的办事效率高,国师是知道的。”时宜放下茶盏,拍了拍手心沾上的一点水渍,“相国寺被封半月之后,消息就到本宫手上了。”
“怎么?等不及了想现在就料理了本宫?”时宜看着云阙蜷在广袖中的手指微动,并不为所动,依旧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甚至压下唇边弧度,笑了一声。
“太晚了,国师大人,哦……或者本宫该称呼你,皇子殿下?”
云阙那张因常年不见光,本就过分白皙的脸沾染上孱弱。
“檀香确实是好东西,燃起来的时候,即便里面掺上点别的什么,也难以令人察觉。怪只怪你道心不诚,若真燃了二十多年的香,怎么会闻不出区别?”
药效发作,对面的人早已失去了动弹的气力,可怜他双手因为练武曾留下和国师身份截然不相匹配的薄茧,也终是毫无用武之地。
“你……怎么会?你真的要将皇位,拱手让给那个黄口小儿?疯子……”
每一寸关节的力都被消解,云阙连坐都无法再维持,慢慢滑落到地毯上,只有口中还在不可置信地喃喃。
要让他全身心地相信,她踩进了他的圈套,是很难的事情。如果要欺骗一个人,就要用他信服的逻辑去为他编造一个虚假的世界。
作为太后的时宜究竟会不会将他视为唯一的救命稻草,这是缺乏足够信息的云阙,很难做出判断的问题。
但他一定会相信,掌权多年的太后,绝对不会甘心轻而易举将权力拱手相让。
想实现越庞大的野心,就要冒越大的风险支付越高昂的代价。
时宜既然已经执行了假死,那么除非杀回皇城,否则时太后此人就已经在史册上翻篇,她又想要权力,也就意味着她已全然相信他。
他赌她的野心和不甘心。
可惜时宜从来不是狂热的权力爱好者,所以从他答应为她谋事起,就已在注定失败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黄口小儿?”时宜一边说话,一边用指尖挑开他广袖,果然摸出一把匕首,“陛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心事能被你一眼洞穿的小孩子了。”
这匕首同他赠予她,用来假死的匕首看起来如出一辙。
只是这一回,他再没有机会服下已全数落入她腹中的丹丸,而她也不再会将匕首没入心脏下两寸与胸腔的安全空隙。
“那他也不配这个位置!他如何配得上这个位置?”匕首浅浅没入骨肉,在国师纤尘不染的雪白长袍上,催开热烈的红花。
而他痛苦地睁大眼,喘息声将至尾声,只有难消的愤怒还在催发,音节支离破碎。
“就算他配不上,但天下万民,配得上一个安稳的王朝。”时宜缓缓送入匕首的手很稳,循序破开缎面、软绸、肌骨,“兵变,战乱,权力更迭,上位者交锋的游戏,苦都是百姓来吃的。我不管你那个前朝有多美好,我只知天下人不愿再见烽火。”
“云阙,你的王朝,已经过去了,过去的就该过去,反正一代一代,王朝更迭,都是史书上的寻常。”
很久之后,时宜终于脱了力,手垂下来的时候,才发觉指尖在颤抖。
四周静得可怕。
在寂静中,系统的提示音振聋发聩。
「恭喜宿主,该位面世界任务已完成,正在将您传送回系统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