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能依靠自我意志,就可以抵抗疯狂滋长的情感,那用挂在嘴边的称呼一遍一遍警示告诫自己,就是愚蠢的行为。

如果用自我折辱来让自己清醒,就可以借痛苦对感情进行戒断,那一切压抑本性的斗争都毫无意义,而他作茧自缚,形同慢性自杀。

站在哭声一片的宁寿宫门口,他一身尚未来得及换下的官服,与周遭的惨白的一切格格不入。

将哭灵宫人们声声惊恐的“燕督主”抛诸脑后,燕平楚走到那具沉重的金丝楠木棺椁前。

很久之后,燕督主弯下腰,捡起一把往生钱,臂弯向上发力,再松开五指。

圆白色纸纷纷扬扬,和隆冬大雪混杂在一起。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放肆,是践她不归的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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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昌明。

燕平楚坐在案前,提笔写下这总结性的文字,然后停顿了很久,想要再填上一点什么,可最终还是只有这四个字。

足以概括一切了。

这些年,齐煊是毫无争议的明君,连最苛刻的朝臣望着陛下如今取得的政绩,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而他位极人臣,确实如时宜曾信誓旦旦说过的,他的路很长,东缉事厂督主的位置绝非他的终点。

时至今日,世人最羡慕的早已不是他身上那些荣耀等身的头衔,而是他与齐煊君臣之间明显存在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说来好笑,谁都以为,时太后仙逝多年,时老将军也早已退隐,荣极一时的时家的余荫应已早在一代新人换旧人,将人走茶凉诠释到极致的朝堂上被铲除干净。

可从前朝到内廷,看似焕然一新,实则细细深究下来,无一没有宁寿宫的痕迹。

宁寿宫昔日的掌事宫女忍冬,现在已经成为养心殿说一不二的掌事姑姑,内廷之中除了齐煊和燕平楚之外,数她最受宫人敬畏。

而他和齐煊之间看似牢不可破的亲密君臣关系,也完完全全是因为她,她的存在,和……她的死亡,成为将君臣黏连在一起,最有力的粘合剂。

她在世的时候,齐煊百般看燕平楚不顺眼,是因为在他身上能看到太多她的影子,等她骤然离开,齐煊将他视为心腹中的心腹,待他的信任仿佛是从骨子里长出来的,也是因为在他身上能看到太多她的影子。

仿佛齐煊是要在他身上,把因对她有所保留,而一生深陷忏悔的信任全都补上。

这其实是很可笑的。毕竟世上从来只有一个时太后,肯为了宏大的天下苍生,放弃唾手可得的个人荣华富贵,地位权力。

燕平楚又想起那个在宁寿宫同她议事的宁静午后,阳光倦懒。

他用假意掩饰真心,故意笑得半真半假,说,娘娘合该高坐明堂,睥睨天下。

时宜却捏着茶盏并不以为意,容色平静地回答,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江山稳固、百姓和乐才是最重要的,本宫一生只奢求这一点。

一切风暴都尚在酝酿之中,在世人眼里,他们于朝堂上暗中较劲。可事实上,说是粉饰太平也好,还是心照不宣的默契也罢,他反而在那些尚可以克制心神的时候得到短暂的松弛,以恭敬疏离的姿态作为掩饰,小心翼翼,望而却步,做她期望中的忠诚贤臣。

做不掺杂任何其他企图或居心的臣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那颗纯粹是因为太后曾经的施恩与赏识,才站在宁寿宫这边,或者说,像寻常奴才一样跪在太后脚下,为宁寿宫筹谋的心开始一点点被沾染上别的色彩。

从他欲盖弥彰,长跪在相国寺前,而她压低唇角,借戏谑口吻要他惜命?

不……还要更早。雨中长跪,正是他用自我折辱来让自己清醒的第一次尝试。

仔细想来,那一跪,本来就已经是在为自己竟生出了以如此肮脏卑贱之躯,妄攀皎洁皓月的想法,而向她谢罪。

那是从她温和解释要他带着人去前殿等候?

甚至仅仅是廊下,她凤眼里晃出他生平仅见的明亮笑意,语气平常随意却并不符合身份的一句,“厂臣这身衣服很不错。”

……

反正,他很早就再也不能在她面前假饰从容了。游刃有余却不逾矩的柔和从容,很容易就会因为疯长的情愫,在下意识里暴露出最真实的,也最不为他所容许存在的情感。

必须要再推开一步,疏离和恭敬才是最好的保护色,守着谨小慎微,时刻提醒自己只是最下贱的奴才,而她原本就该永远高高在上,不屈就任何人,至多也只为她所牵挂的黎民苍生俯身。

他怎么敢奢求任何什么呢?燕平楚想。

对他这样的人而言,奢望本身就是有罪的,一点点的妄念,就是值得万劫不复的罪大恶极。

所以哪怕要一遍一遍自揭伤疤,要用自己给自己施加痛苦来抵抗不受理智操控的情感,他也从未觉得这对自己太残忍,反而觉得这理所应当,不足挂齿。

本来就该如此的。是他下贱,竟然因为太后的仁慈悲悯,就心怀绝不该有的妄念。

可是还是那句话,如果单凭痛苦就能抵御情感,那他甘愿经受极刑。

可如果不能,已知不能,那么……在依靠理智拼命压制的间隙之余,总会有多的一点点妄念从不留神的缝隙里滋长出来的。

可他祈求的,至多至多,也只是能够长长久久地,拥有那般天色澄明的祥和午后。

……

距离时太后仙逝,已经过去很久很久。

他曾经开导过忍冬——她和沈焕的婚事本来已经得到齐煊亲旨赐婚,结果宁寿宫的丧礼过后,忍冬竟弃所有的聘礼于不顾,抛下和沈焕的婚约,与齐煊提议,去养心殿伺候书墨。

齐煊当然不可能放弃任何一个保留她存在的痕迹的机会,当即应允,还一给就是养心殿掌事宫女的位置,在朝上都引起一阵**。

燕平楚想到时宜让他去查沈焕时,一心一意为忍冬筹谋的认真神情,以为是忍冬不愿离开有她痕迹的皇宫,才想要劝上一劝。

结果得到的回答是,“娘娘放心不下大齐,我得替娘娘看着陛下。”

这话太熟悉,甚至叫燕平楚觉得应该从自己口中说出才对。那他还能如何劝呢?他尚且无法自渡。

不过,如今随着盛世的开启,他想,在宫外的沈大人或许很快就能心愿得偿了。

这一年春,他去养心殿述职时,正好遇上当值的忍冬,贺她新禧,仍劝她万事朝前看。

结果自己又循着惯例,只身去了宁寿宫。

那年她有意支开他去陵州,他虽然已经抓着蛛丝马迹品出不对,将奉旨调查的时间压缩再压缩,快马加鞭赶回京,在半途中得到噩耗。

太后仙逝的第二日,他回到京城,在绝望的悲怆中,只得到宁寿宫白瓷瓶里一株腊梅。

如今宁寿宫一切都保留着她在时模样,除了殿内永远有各种品类的梅花,常年花开不败。

可他所祈求的,终究不曾得到。

檐下逢春,数不完的淋淋沥沥。

只有白瓷瓶中一段梅香苦寒,停在留不住又过不去的隆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