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掌权后的第一个年节,大齐朝从内廷到前朝都过得分外狼狈。

时太后毫无征兆的病薨给正忙碌准备年节事宜的内廷来了当头一棒。

前朝则为陛下要求的以最高规格治丧,和要给太后单独的陵寝一事忙得晕头转向。

已是疲于奔命的时候,京城中又突然出现太后曾在病薨之前,逼宫谋反的传言。

养心殿为此勃然大怒,从掌事太监到洒扫宫女全都受了不轻的责罚。

相较之下,本来就被打入冷宫的茹妃之死则显得无足轻重,只一具薄棺移出了皇城。

而将时间拨回一天前,没人会想到,在祥和气氛中迎接新年的皇宫,会一下生出这么多变化。

“主子,咱们还要等多久啊,这御林军从城外再调动人手,咱们可就撑不住了,这……谋逆大罪……”

从衣着装束上看不出身份的小股军队堂而皇之包围了皇城权力的最中心,以养心殿为起始点,四周几座宫殿都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天子脚下,原该是守卫最严密的地方,可无论是专门拱卫天子的御前侍卫,还是戍守皇城的御林军都在装聋作哑。

或者说,被掐断了与各处的联系后,被迫装聋作哑。

这是一场发生得极诡异又极隐蔽的宫变。因攻势过于迅速且顺利,宫变的带头者又要求务必低调,几座被围的宫殿之外,甚至无人知道这场宫变的发生。

领军的人站在阶下,望着那道窈丽的身影进入养心殿,坚毅的面孔上神情严肃得过分,“撑不住也要撑。”

从包围养心殿开始,他们这群人就已经把头颅架到了死刑台上,吊在顶上随时会扣落下来,直取性命的谋逆大罪,早就压得人喘不了气。

紧绷的神经压抑得太狠,以致不能思考的大脑里,只剩下忠诚二字,鼓噪着跳动着。

在养心殿内,对这场宫变毫无预知的齐煊,一直到时宜走进殿中,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

“您怎么能……”齐煊从龙椅上站起来,愣愣地看着全副太后装束巍峨华丽的时宜向他走进。

为了防止走漏风声,殿内所有宫人都被蒙了眼带走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这些围绕在陛下身边忠诚的宫人们,没有人来得及顾念忠君的念头。

毕竟任何的挣扎,都只会换来绝对压迫的制服。

“时家满门忠烈!您怎可如此抹灭他们……”

“陛下还是少些废话吧。”时宜上了很浓的妆,描了又描的细细柳眉,在眉弓处弯压辞出尖锐弧度,此刻皱起来,带给人的压迫是扑面而来的,“本宫的时间少,还是速战速决一些为好。”

“这不是陛下一直想看到的吗?陛下一直在揣测,本宫是不是要永远攥着你们齐家的皇权不放,让您坐在皇位之上,却是整个大齐有史以来最无能的傀儡皇帝。”红唇勾起的弧度漂亮又残忍。

她很久没这么有攻击性过了,一直囿于身份和剧情的束缚,几乎已经习惯了靠着计谋,站在暗处解决问题。而不是像今天这样直刺刺在青天白日下打擂台,不见血泪,不鸣金收兵。

“怎么,如今本宫真这么做了,陛下反而怕了?”时宜一步步走上台阶,直定定地看着齐煊,大红色的凤袍迤逦,将反派架势拿捏得足足的。

“陛下明明担心本宫做出这样的事,可却从来不对此做任何预备,以致本宫今日带兵围殿如此顺利,不费什么气力,就能把陛下从龙椅上逼下来了。”

时宜说话时,凤眼中流转着笑意,或说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中,一股骄矜的戏谑。

“为什么不做准备呢?是陛下没能力做准备,还是说,您心里也知道,本宫不会谋逆,却还是要将揽权、不肯还政、包藏祸心的帽子扣在本宫与时家身上,以期这样,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把权力拿到手?”

时宜终于走到齐煊身前,利落大方地站在错愕又惶惶的年轻帝王面前,想要抬手为他整理一下潦草套在身上的龙袍,却被他下意识躲开了。

时宜也不介意他的抗拒,纤长十指攥紧了他领口,强制性地将人拉在身前,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前些日子,陛下尝到了掌权的滋味,权力的滋味,果然很不错吧?可越是好滋味,越是谁都想尝尝,而陛下……似乎还没明白怎样能一人独占,才叫我今日能轻而易举,站在陛下面前。”

“娘娘,您若是现在退下,朕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齐煊不动声色地咬着后槽牙,年轻帝王想要强作镇定,可时宜实在是太熟悉他了,以至于他的颤抖与一击即碎的脆弱也看得清楚。

“我不会退的,陛下。”时宜笑着摇摇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就没想过退了。我若不退,您预备怎样待我呢?”

“养心殿已经被包围了,陛下难道是在指望御林军吗?若他们真的有用,也不至于到现在都令您身处险境。”时宜不想再拖沓。

她说的话,他的处境,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的。

当然,齐煊不会知道,时宜并没有真正召集时家所有的部属。

毕竟,虚张声势的心理拉锯战,不需要那么多人。

“娘娘,您……”齐煊痛苦地闭上了眼,“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您不是这样的人……”

“是您逼我的,陛下。”时宜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那柄漂亮精致的匕首,冰凉的匕身贴上齐煊的脸,轻轻拍了拍,“睁眼看着我,陛下。”

齐煊不敢动,更不敢退,用所有的理智控制着自己硬着头皮站在原地,长长的睫毛抖动得很厉害。

“陛下,我说过会把权力完好无损地交给您的,您也知道,时家满门忠烈,我的祖父、叔父,都是为了包围大齐而死,若非是绝对的信任,先帝不会令我进宫,求我和我身后的时家庇护您坐稳皇位。可您,为什么不信呢?”

“朕没有不信,朕只是……”

“您只是等不及了。”时宜弯起笑眸,“陛下,您也知道,我从来不是有狼子野心的人,我所求的,无非和天下所有臣民一般,求一个安安稳稳,不至于流离失所的太平治世而已。”

时宜手里的匕首微微退开一点,可还没等齐煊松口气,就见她捏着匕首的手慢慢下移,锋利的匕首反着的光晃眼,正对他心口。

“陛下能如我所愿,做一个好皇帝吗?您的私心,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本宫,真叫本宫难受啊……”

“您讨厌朕?”被推到死亡边缘的皇帝脸色是苍白的,眼睫垂下来看着时宜,露出戚惶的笑,“讨厌得非要杀了朕吗?”

“不,不不,”时宜摇了摇头,匕首随着她的动作亦在晃动,“陛下实在是很讨人喜欢的孩子。”

“可是,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本宫,不……应该说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承受陛下的情意,对个人的情意太深浓了,就会扰乱人心,叫陛下失了理智的判断。这话在您因为我而屡屡敌视燕督主时,我就想说了,只是怕陛下反而觉得,是我在维护燕督主。”

时宜笑了笑,“陛下,天下人但求一个无情君主,也不愿帝王有情。您的情意,只能给天下万民,而绝不能全都毫无保留地倾洒给一个人,否则,这份情意势必将为人利用,您要记好了。”

齐煊睁开眼,呼出一口气,露出的笑容里有释然,“这是您要教给朕的最后一课吗?”

时宜没有回答,那柄漂亮的匕首,在她指尖灵巧地打着转。

齐煊似乎已经从它身上预知了自己的结局,然后闭上眼。

利器破开骨肉的闷声在耳边如期响起。

可设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齐煊茫然地睁开眼,却看见血迹蜿蜒在太后的凤袍之上,她以镶嵌宝石的精美匕首,做一袭华丽衣袍最后的点缀。

时至今日,大军压境,她完全有令大齐王朝更名改姓的能力。

可她仅仅是微笑着,将匕首往自己心口更送入三分,唇齿间的鲜血是涌出来的。

“陛下看见了吗?我从来不曾想夺走这江山,我只是想,把这残破的江山,完好无损地交给陛下。”

“只可惜……您从来不相信我,不信时家。”

年轻帝王心神俱碎,血丝在一瞬爬满了他的眼,扶住时宜脱了力软倒下来的身躯,他双膝因此毫无保留地撞在大理石砖上,疼痛,却不及精神痛苦的万分之一。

他对她曾有过的疑心,下意识竖起的心防,自诩仁慈地称不会对给攫取权力的她做什么,洋洋得意的所谓公平竞争,都成了刺进心口的箭,剖开胸膛的刀。

在她的澄澈纯正面前,千金帝王自觉自己甚至不及卑贱的蝼蚁,肮脏的耗虫,丑恶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