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宜目送着年轻帝王像被抽去了魂魄,失意而去的身影,嘴角微不可见地上扬。

孙子兵法讲用兵之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用在不需喊打喊杀的日常里,时宜觉得这话也没有什么错。

虽然在系统任务里,从没有要求她做一些报复行为。

但时宜内心对原身这位在封闭礼教里长成,一生用智谋践行为万世开太平的贤后颇有敬意。

相应的,面对齐煊此刻的失魂落魄,时宜也就犹为原身抱怨不足。

所幸,这只是让齐煊忏悔的第一步而已。

“厂臣。”压下心中即将发散的思绪,时宜没忘记这殿中还另有其人,朝着重重叠巘的蛋青色帷幔点头示意。

燕平楚前天被盛怒的齐煊罚了板子,虽然行刑的人对这位东缉事厂督主心有惧意,不敢实打实地下狠手,但终究是皮开肉绽的伤。

这人却是养了两天伤,刚能下床行走就跑来宁寿宫照着惯例给时宜递朝上的新动向,一副风雨无阻的架势,偏偏入殿就撞上了陛下仪仗正往宁寿宫来。

出于个人私情,齐煊现在表现得嫌恶燕平楚。可嫌恶归嫌恶,任人唯贤的道理,受了十几年德高望重的太傅教导的齐煊不会不懂。

他是必然会在还一滩浑水的朝堂上重用燕平楚的,可时局所迫下的重用,绝不会持续太久。

一如原著中,燕督主一朝位级人臣,明明做的还是有利朝堂百姓的事,却被对他早有不满的齐煊一寻到机会,就打压了下来。

这君君臣臣之间,还得时宜多费些心思。

燕平楚整个人消瘦了一圈,为了不引人注意穿了深青色的常服,像松涛里巍然挺立,最嶙峋的那一棵,只眉眼里含着的光仍再清润不过,隐带文人风骨。

帷幔后面是有待客用的软榻的,可看燕平楚装作一切如常地从帷幔后走出,在时宜跟前不折不扣行礼,唇色与面色却比来时更苍白,显是从头站到了尾的倔。

时宜已经懒得问他,为什么又要自讨苦吃地进行一些无谓的坚持。

她自己就可以料想到,回答是一些“奴才不配”,“会脏了宁寿宫”之类的话。

这个人在外从来不卑不亢,甚至常有运筹帷幄的从容笃定,可在她面前,永远要把自己放低再放低,一直低到尘埃里,还仍会有玷污娘娘纤尘不染的裙琚之忧。

若说是身份上的差距,和太后曾经的施恩,在他身上打下烙印,要求他事事恭谨,毋宁说是一种精神上几乎病态的固步自封,画地为牢。

至于这是因何而起……时宜并不愿去揣测。

“陛下方才的话,厂臣也听到了。”时宜按按眉心,“韩黔也就罢了,卢鹤勤的事,推动得急了,难免引陛下无端猜疑……”

从她被禁闭在宁寿宫始,燕平楚在朝上的动作就大了起来。先是和卢鹤勤做切割,再是直指守边关的韩黔似有不臣之心,在和他国多有往来。

时人多以为这是燕督主彻底倒向陛下,才做出的投诚之举,就连刚才齐煊也对燕平楚在宁寿宫遇难之时朝一向对宁寿宫友好的卢鹤勤发难而隐有不满。

不管是时宜让安禄福带的那句话触动了齐煊,还是齐煊真觉得让时宜因为这场一看就是有古怪的巫蛊案便深陷污名,实在会让他的良心不安,他现在终是不希望仅以此案就将宁寿宫逼入死地。

所以才会对还在为宁寿宫开脱的卢鹤勤格外容情。

不过大概也是因为还不知道卢鹤勤到底做了什么。

“娘娘不能再和卢大人有过多牵连。”燕平楚保持着微微躬身的习惯,语气是很有底气的坚定。

“他究竟做了什么?”不光是齐煊对此不知情,时宜也仅仅是知道燕平楚私下查卢鹤勤查了很久。

齐煊将此也视为燕平楚背叛时宜的铁证,时宜却不以为然。

“卢大人在朝堂上屡屡为宁寿宫执言,若非……奴才也不愿现在就对他动手。”

燕平楚长眉浅浅皱着,不知是因为伤口疼痛,还是在为正谈论的事情苦恼,眉心的一点敛起的皱痕无碍温其如玉的风姿,反而更添一点在她面前他鲜少展现的压迫感。

“卢大人出身陵州高门,入仕后在陵州大行掠夺之事,纵容家人以民脂民膏供养豪奢生活,另外借掌管户部之便,贪墨渎职,抽取巨利。他投向娘娘,也是想用权势为自己的恶行遮掩。”

“厂臣可有把握?”

时宜说不惊讶是假的,卢鹤勤看起来是最常见的那种受到当权者宠信,有几分自命不凡和随性从容的大臣,但终归对自己的处境十分清醒,带着圆滑游刃的谦逊。

但掩藏的好了,人也总有看走眼的时候,何况他对宁寿宫展现得一向过分忠诚。

“证据早已收齐,只是又逢韩大人的事,朝内朝外都是一场大动作,恐反倒搅得朝堂不宁,还是再候一候。”

时宜点了头。

反而是燕平楚说完后顿了顿。

“厂臣想问什么?”时宜捕捉到了他的迟疑,忍不住叹,“厂臣特意在朝堂上翻出这许多的事,难道是为了引开集中在宁寿宫巫蛊案上的视线吗?”

朝堂上出了这么多事,的确暂时吸引走了朝臣们的注意力,也是因此,齐煊才能等到现在,也硬挺着不对巫蛊案相关的人再行处置。

燕平楚没有否认,强压着抬眼看向时宜的冲动,依旧以恭顺的姿态垂手立在原地,询问的声音是很轻的,**在空气里。

“卢大人昔年以宁寿宫唯首是瞻,如今奴才责他有罪,娘娘……为何不疑心是奴才想借此以陛下投诚?”

“本宫信任厂臣。”时宜接上他的话,不曾有任何迟疑,“厂臣,本宫一早就在和你图谋对本宫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你却到今日还不肯信本宫对你的信任吗?陛下曾问过本宫,你身上疑点重重,还敢不敢在你身上下注。”

燕平楚露出了进殿以来第一个笑容,春山拂雾,湘水潋滟,“娘娘如何作答呢?”

“从来没有在你身上下注一说。”时宜移开眼,望向窗外,“厂臣,你的存在,本就是本宫所拥有的,全部赌注。”

燕平楚是时宜为这个位面的延续——或者说,就是大齐在齐煊治下的朝局安稳,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找到的最大保障。

如果她连燕平楚都不能够信任,那这个位面任务从头到尾注定就是失败的。

可时宜一向自信自己的判断,也就是像相信自己一样地相信燕平楚,信他会给这个王朝带来安稳与延续。

这些东西,是远超身在局中的燕平楚的认识的,面对时宜直白而厚重的言语,燕平楚只觉自己的呼吸一窒,从脖颈一直到头顶微微被扯动着的麻,“娘娘,奴才如何能够担得起……”

“你担得起的。”时宜打断了他下意识的自我否定,将这几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于是就想起来她第一次在廊下见他时,他的自称还是臣,而非如今一口一个毫不留情地一次又一次亲自剥开往日伤口的奴才。

时宜的信任也不是仗着自己知道原著剧情,就说给就给的,她令人查过燕平楚。

知道他曾在深宫里,因为太过出众的相貌,备受资历更深的太监们欺凌的黑暗岁月。

她曾疑心过,像燕平楚这样扔进书香世家出身的公子堆里都出挑的人,是怎么会落到以这种方式入宫的。

疑心他是不是也有诸如当官的父亲含冤而死,或者家族牵涉进一桩冤案之类要入宫洗刷冤屈的不得已过往,手握热血的复仇剧本。

可事实是,他身家背景清白,入宫只是因为单纯却足以要人命的贫穷,和宫里绝大多数的宫女太监一样。

时宜曾对此表露过疑问,在某个商议完政事气氛还融洽的午后。

得到的是状态松弛的燕督主一时不察,忘记了遮掩的笑,带着少见却绝不令人生厌的锐利,“娘娘,不是只有罪臣之后、世家高门才配有野心的。”

他毫无保留地剖白自己的野心时,窗外晴日澄澈,恰如他动机很干净的野心,隐而不发的灼灼野心,反而比精心设计,一波三折的美妙复仇故事,更触人心。

燕平楚还跪在殿中,时宜索性起身,亲自将他扶起,组织了一下语言。

“厂臣,为官者众,能配上臣这一字者却少。比起朝堂之上那些道貌岸然,藏污纳垢的所谓朝臣,本宫还是更愿从你口中,听到臣这个自称。”

燕平楚压下眉间笑意,却仍旧轻柔地弯了下眉眼,算作回应。

后来再百遍千遍回忆起这日,种种细节都在回忆中被翻来覆去,抽丝剥茧地细读。而他最后悔的,也就是没有把握住这最后一次,在她面前称臣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