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煊踏入殿中的时候,时宜正坐在窗边修剪花枝。
还没到时节的腊梅含着苞,只是一段段在素胚白瓷中干枯的细枝,缀着零星瘦细的白。
齐煊没行礼,只是走进来。
年轻的帝王踌躇地立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就再也不敢走上前更多,原本合身的龙袍,今天穿在身上,竟有些过于宽大。
“您这几日……可还好吗?”声音是绷紧的干涩。
时宜手上修剪花枝的动作并没有停下,在初冬的清寒里,只留给他一个纤薄的侧影,却并不令人觉得柔弱,背脊直挺,脖颈修长,反而生出一股带着尖锐的韧劲。
“陛下这般,可不像是来审讯的。”
伴随着话音的是剪短枝丫的喀嚓一声,让齐煊到了嘴边的话又下意识吞进去,再次咀嚼一番。
“您不是罪人,朕哪里有来审您的权力?”
“安禄福带着人,亲自在我宁寿宫搜出了巫蛊用的人偶,对天子行厌胜之术,陛下还认为,我不是罪人?”
“那日的事,安禄福都同朕说了,此事大有蹊跷,不能以此定罪。”齐煊这段话说的很急,“何况,您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是吗?”来自帝王的信任,并没有让时宜放松下来,笑出了声,却反而更添攻击性,“今日是我,陛下会这么说,如果那日是在旁的地方搜出的脏东西,陛下,也会如此容情吗?”
“若是旁的地方,再有旁的规矩。朕只知宁寿宫做不出这样的事,您遭人陷害,为何不……”
“压胜之物,分明是从宁寿宫搜出的,陛下却又不相信。那陛下下旨搜宫时,究竟是希望搜出什么?陛下疑心的人,到底是谁?”
“朕……”齐煊被问愣了,一时无言。
“其实陛下只是觉得,堂而皇之将巫蛊之物放在桌上,任人搜寻,如此并不合常理,所以才觉得宁寿宫受冤,是不是?”
“或者容我换个说法,如果当日,是安禄福带着人大费周折,才从宁寿宫中搜出了东西,陛下就会觉得,是我当真做了这些,是吗?”
“您不会做这些。”齐煊只能徒劳地再重复一遍这句话,他不敢思考时宜提出的后者的可能性。
至于原因是他不会相信,能用计谋除去三个辅政大臣的一代权后,会用压胜之术来对付自己。还是他自认为虽然在皇权斗争中,他与时宜对立,但这只是客观上逼不得已的对抗,时宜并不会希望他死。连他自己也很难说清。
“还是说,是因为巫蛊一案犯了大齐刑律,为了安定朝堂、平定民心,陛下必须要找人为此事负责。当日之事诡异,陛下便有理由为我开脱,而若当日真是从宁寿宫搜了东西出来,陛下就会顺水推舟,干脆借此掌权?”
时宜看着齐煊因为这句话彻底陷入沉默,反而松了心气,慢慢呼出一口气。
她替含屈而死的原身的问话,问到此处,便也算足够了。
“您与从前相比,似乎变了很多……”
“陛下,我若是不变,就活不到现在了。”时宜放下修剪花枝地剪刀,打断他的话。
“可我并不会对您如何,只是收回朝政大权而已,娘娘,我们之间,原是公平的竞争。”
“公平?”时宜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不是太想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成王败寇的道理,我不需要陛下来教。”
“只是陛下的心,还是太软了。”时宜状似惋惜地摇摇头,“若真要以此夺权,怎么好因为我没配合这出戏,就中途放弃呢?只要安禄福闭紧嘴,现在也一样可以说是宁寿宫行厌胜之术,东西是从宁寿宫搜出来的,没有人会对此有质疑。”
“您是存心想要让朕羞愧吗?”齐煊扯起唇勉强笑了一下,却面有戚色。
时宜不置可否,“是您想用这样抹黑声名的方式,对待在刀剑四伏的深宫朝堂之上,把您护到今日的人的,陛下。”
“此计绝非朕设计。”
“那也是您默许纵容的!”时宜陡然提高声音,把齐煊身上最后一点,为了令良心好过而生的借口彻底堵死。
“封嫔封妃,百般厚赏,陛下不就是想借沈般茹的手来对付我吗?只是这样来路不明的人你也敢用,我可得提醒陛下一声,小心别在阴沟里翻了船。”
齐煊自诩正义,要用干干净净的手段从太后手里夺权,看不上她曾为了权力的不择手段。
可偏偏又是他,用原身最不可容忍的方式,抹黑了她和时家身前身后的声名,最终的史书上只会有弄权的太后施压胜之术被发现,而她出身的将军府也会饱受骂名。
这样的结果是她绝不能接受的,令她悲愤欲绝,最终心死而亡。
他的虚伪,是压死原身的最后一根稻草,时宜为了这个位面的稳定,不得不让他稳坐天子之位,但是至少,精神层面对于自我虚伪认识的痛苦,该他尝尝。
欣赏了一会儿齐煊的失魂落魄,时宜放在剪刀,正对齐煊,换了一个话题,“陛下为什么要罚燕督主?”
“不忠诚的奴才,自然该罚。”
“对谁不忠?”
“他对谁忠心过!您扶他坐上这个位置,为此承受言官御史口诛笔伐,声名尽毁,结果他竟然向朕投诚,如此背信弃义之人,怎不该罚?”
“陛下究竟是因为他背信弃义,还是因为……私心?”
时宜不理会齐煊被撕下层层伪装之后无所适从、煎熬想要退缩的痛苦,“陛下,您同燕督主做的事,归根结底又有什么不同呢?同样是受我恩惠,同样是借我作为跳板,同样是想为了自己的前路踩着我往前走,原都是一样的。”
“您怎能将朕和一介阉人相提并论!”齐煊后退一步,仿佛周身的力都被抽尽了。
“并非是我如此,这么做的人是您自己。”时宜依旧平静,可往往正是这种平静伤起人来才最深刻,“您为什么自甘堕落,要拿自己和燕平楚比?”
齐煊无言以对。
为什么?情之一字是无解的。
可恰恰也正是情这一字,原本就该是帝王家最该远离的东西。他一早就走错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