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话的时候,燕平楚是笑着的,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嘲讽。
他有意无意地掠过时宜后一个问题,只在她面前谈谋略心术。
“奴才是宁寿宫提拔上来的人,倘若宁寿宫有一点风吹草动,奴才就忙不迭地投向养心殿,陛下又岂会真心重用这样背主求荣的奴才。”
言下之意,时宜口中的他总是向着宁寿宫,导致齐煊屡屡责罚一事,本来就是迫于时势的考虑,并不值得成为她宽容他的理由。
他说的义正辞严,踩在功利主义利弊权衡的高点,仿佛真是要背信弃义、玩弄阴谋、积极钻营只为了往上爬。
得到的却是时宜轻轻的笑音,“厂臣,真正摒弃良心,唯利是图的人,不会和本宫说这些。”
“就算事情全然如你所言,那你又要如何解释,你苦心筹谋,眼看着大好前程在手的时候,仍不肯将宁寿宫作为你的跳板,对本宫下手?”
回应时宜的是沉默。
他还能怎么解释呢?
无论用各种名目加以掩盖矫饰,他要无视沈般茹的指示,带着她给的巫蛊娃娃离开宁寿宫,已经是落在时宜眼里无可辩驳的事实,是他犹嫌不足的声名狼藉表面下,昭昭明月般的忠诚。
“拿出来。”时宜用指尖抵着,敲了敲桌子,虽然行为带着压迫感,声音却是不含任何威逼意味的平和。
对待眼前这个人,胁迫是最没必要的事情了。
燕平楚看起来想要拒绝,但刻在骨子里的对她的顺从,已经让他下意识地蜷曲了指节。
一只做得很粗糙的木偶小人,背面写着齐煊的生辰八字,时宜放在掌心里看了一会儿,就把它随意地扔在桌上。
燕平楚显然是为这种随随便便就能叫人掉脑袋的东西,被时宜如此随意对待,明目张胆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错愕。
“厂臣觉得本宫这样做不妥当?”时宜倒是笑了,“那厂臣意欲如何处置它?”
“奴才不敢。”燕平楚低头低得很迅速,“娘娘要做什么,自然都有您的缘由,不容奴才置喙。”
“既如此……厂臣又为什么要在最关键的地方与本宫的想法相左呢?”时宜含着笑发问。
“一切罪果,都有奴才来承担,即使养心殿再有诸多猜忌,宁寿宫也会平安无事,奴才只愿娘娘得享尊荣,长乐无极。”
出乎意料的,面对这个问题,燕平楚回答得不假思索,几乎是时宜话音刚落的瞬间他就接了上来,言毕,深深叩首。
眼前的人有足可倾覆天下的手腕,也能做辅弼君王,谋取盛世清明的贤臣能士,却偏偏要为她担因果。
“厂臣本来想做什么?将这个东西,直接呈给陛下吗?”时宜重新拿起那娃娃,捻下一层木屑,进行发散性的猜测。
只是这一个粗劣的木偶,写在背后字迹潦草的字符,在世人眼中便是至阴毒的象征,借小小一个它,会让宁寿宫上上下下几十号人丢了命,内廷被波及在内的,不下千人。
时宜捏着娃娃的手逐渐攥紧,不慎有木刺扎进了掌心,尖锐的疼痛不比白日凶猛,但到底激了她一下,火石电光间,所有东西就都被串在了一起。
投靠齐煊,与宁寿宫放在明面的逐渐疏远,作为东缉事厂督主,为她为原身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时背负的骂名,和他接受了但不欲用在宁寿宫的巫蛊厌胜之术……
他要代她受过。
在过去的很多个瞬间,燕平楚大概真的想过,要遵照时宜的意思去做,虽不明她的缘由,但依旧照她的想法去和齐煊走近,受他重用,获取他的信任,做她在朝堂之上看护君王,不致使君王行错了路的贤臣。
但同时,他是不愿意看着时宜在和正统君王的交锋中失去一切,沦为权力斗争的失败者饱受欺凌的。
他应当想过在她和齐煊之间尽力斡旋,寻找一些平衡,或者干脆是另外的两全之策。
直到发现这两个人之间注定了是不死不休。战争的号角只会因为一方的死亡吹奏停止乐。
曾独揽朝政大权的太后,与最终成功捍卫皇权,真正掌权的胜利者君王,是不可能和解的。
连艰难地保全下双方,都至少需要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去为输家曾经展露在世人面前那不折不扣的野心作解,以期在这个观念森严的时代,为与权威叫板,激怒了卫道夫敏感的神经的人进行为了保全性命的所谓开脱。
什么能够成为这个理由,让失败者依旧可以被轻拿轻放,暂时得以喘息?
哪怕是交给最严苛的言官御史来评判,太后的过错归根结底也就只有两条,窃取帝王权力的干政,和尚且没有落实的巫蛊。
燕平楚觉得自己实在幸运,站在他的位置上,天然可以一举担下这两桩罪名,用他的惨死和惨烈身后名,换取太后从专权的野心家到蒙受身边人欺骗,只是识人不清而已的罪名转换。
“你要为本宫担下所有罪名,燕平楚,你怎么敢?”时宜将娃娃拍在桌上,只觉脑仁隐隐作痛。
“娘娘,您说您看不清奴才,可奴才反而觉得,只要在您面前,一切心思就都无所遁形。”
燕平楚分明是跪在地上的,可说这话时笑容柔和又无奈,反而有了一种莫名的包容。
“本宫不允,你听清楚了吗?”时宜抓着巫蛊娃娃,语气很严厉。
“燕督主,你是本宫整盘棋局上最重要的破局之眼,你若活,枯木逢春满盘皆活,你若死,那本宫先前的所有布置都将作废,这是彻头彻尾的一场死局。你不是在救本宫,是在断送本宫的心血。”
时宜看着燕平楚沉下去的眼,看他平静地吞没所有光点,湮没入无底无尽的至暗深渊。
“或许你会觉得这话太残忍,但……”时宜慢慢垂下眸,“燕平楚,你若当真想要帮本宫,那只有好好活下去,活得比所有人都好这一条路。”
“还是那句话,你有运筹帷幄之才,路还长着,切莫……自轻自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