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朝堂之外,似乎还有别的事叫厂臣费心了。”

这话叫沉默而恭顺地掌着灯的燕督主一愣。

隽秀的长眉掩在氤氲昏暗的夜色中,轻轻皱起。

他大概是在思考,时宜的问话,究竟只是一时兴起,对臣下纯粹的关心。

还是在委婉地向他暗示些什么。

比如是不是他最近有哪桩事,做的不尽如她心意,叫她觉得他手里掌的权多而无用,想要收回权力之类的猜测。

时宜看着他冷静深沉地为她随口一句话思考,还要面不改色地装出温和平淡样子,以免加深如果情况是可能存在的后者,那她对他已有的不满。

于是也不禁皱起眉。

她赋予他权柄,他为她做事,最怕的就是不信任。

若是连她这么一句话都要翻来覆去地思考,揣摩完各种可能,再进行权衡思量,给她一个似是而非的搪塞回答,那叫她怎么相信他会是真诚的?

在时宜看来,哪怕是出于身份之别,天然地面对她每句话都要谨慎,那在他因为拿捏不准而心有不安时,至少……可以亲口问她。

而不是反复迂回地,独自在心里暗暗揣测。

正是时宜因此,心情一点一点渐沉下去时,未料得到,燕平楚竟开了口,“娘娘……何出此言?”

语调是不自觉放低的弱,倒和他方才无孔不入的压人气势,形成了鲜明反差。

时宜先是诧异,后来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自己已经松了口气。

只是她一时没回答,反而给了燕平楚错误的认识,还以为是她对他的不问反答不悦而沉默无言。

“奴才……”燕督主又停了脚步,躬下身想要向时宜请罪。

“做什么又来折煞本宫?”时宜忙扶了他小臂,来阻止他的动作,轻叹声是下意识发出的。

“厂臣素日在外,分明是行事雷厉风行的人物,缘何在本宫面前,总是……”

燕平楚的罪是谢不成了,手被时宜强制捏着。

面上向来平淡不惊的表情,难得没守住,流露出一点避退不成的无奈,耐心等待着还在纠结词藻的时宜,对他进行以批判为目的的总结性评价。像是在看娇纵胡闹,偏偏身份又格外尊贵的千金大小姐。

“太过谨小慎微了。”时宜抿着唇,好半天才憋出一个词,说罢,还似不满意这个对他的形容似的,纠结地摇了摇头。

“娘娘,”燕平楚轻轻叹了一口气,更是将口吻放得一低再低,语调柔和卑微得几乎堵住去路归途,“这并非是太谨小慎微,是……臣属对主上的本分。”

他低低的嗓音,每个音节转圜都打磨得没有一丝突兀,如珠似玉,融在清冷的夜里,犹带靡丽。

“可本宫不愿见这种本分。”时宜原已随着他停了下来,这时为了体现认真,还特地转过了半个身子,与他面对面。

“忠心已是最大的本分,至于多的繁文缛节……”时宜顿了顿,细细地用眼睛去寻他眉眼,慢慢呼出一口气,低声,“我总觉得是在辱没你。”

这话她想说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恰当的时机,更怕令燕平楚觉得突兀。

燕平楚自是没想到,时宜会同他这么说话。

短暂的讶异过后,他那犹如只适合眺望瞻仰的远山般的眉眼,随着一阵轻笑,抖落出无声息的潋滟冶致,“娘娘,奴才心甘情愿的。”

他将语调放得柔软。

这下倒轮到时宜不解其意,也不敢直接相问,只能独自在心下暗暗揣摩了。

盯了他一会儿,没能从他那张已经恢复到平静若水的脸上,再搜寻出一点无意间暴露的蛛丝马迹,时宜只得转过身,接着往前走。

“燕督主,本宫有时实在看不透你。”感慨之后,怕他再如同上回相国寺那遭一样误会,时宜还不忘解释。

“方才只是见你形容倦怠,眼下乌青,才想问问是否还有旁的事情,叫你多费心思而已,厂臣莫要多心,本宫不曾疑你。”

“娘娘无须在奴才身上多费心,”燕平楚声音里少见的含着微而不露的笑意,这话出口之后,方觉不妥,后面的话语调就勉力平静下来。

“奴才为主子办事,是天经地义,若有背叛,娘娘也只管处罚,千刀万剐也是该受的。不必费心在意地考虑奴才,奴才要做的,本来就是遵循主上的意志,而无论主上的意志究竟为何。”

“厂臣这话便是错了。”时宜却并不为此动容,“为何不能在意?为我谋事者,一者自有其才智本领,说不定他的顾虑正是因为看见了我不曾看到的东西。”

“二者……”时宜看着他温声,不知是在阐述自己还是在规劝人,“厂臣,将人简单地视为匕首利刃等器物者,早晚也会自堕入器物深渊。”

言毕,她微微一笑,看起来当真只是在询问他的意见,“厂臣觉得呢?”

片刻的沉寂过后,燕平楚躬身一礼,“娘娘御下有术,奴才自愧弗如。”

时宜看他一板一眼行礼,又不禁叹了气,摆摆手示意他免礼,“本宫好声好气跟你说,你是不听的,既然这样,那本宫命令你,不得再多礼。”

这或许是燕督主此生听过的,最荒诞的命令。

尚且来不及愣神,在时宜的凝视下,刻在身体里的反应比大脑的思考先行,“是,奴才遵命。”

他还要惯性地再行一礼,被时宜扫来一眼,只能将动作往回收。

“娘娘方才问,是否还在忙旁的事,奴才没有这样大的心力,朝政中事已分外棘手。”

“嗯?”时宜唔了一声,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西域硝烟再起,赤彝似有异动,边关请奏增援。朝中今日刚呈上来到奏折,口风是……请时老将军再出山。”

时老将军正是原身的父亲,手握兵权的大将军。

按照原著剧情的进展,也的确到了要去除原身这个太后最大的靠山的时候了。

在原著中,时老将军一离京,皇宫就将太后秘密圈禁,直至……逼死了她。

“厂臣的意思呢?”时宜目视前方。

“留中不发。”燕平楚没有任何犹豫。

谁都看得出来,这一出是冲着她来的。

“不,”时宜摇头,在夜色里,神情更显讳莫若深,“你要附和他们,把折子递给皇帝。”

“厂臣啊厂臣,这可是你的……投名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