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空气里飘着薄薄一点发苦发涩的桂香。

时宜深吸了一口气,抱着膝靠在床头,探过一点身子,去看开了半扇的窗棂外,那枝再精心养护,也已经走向腐朽的木樨。

晨初的空气是带着冷的,吐息之间,咽喉被刺得微微发紧。

忍冬进来时,见到已经起身的时宜,先是惊讶,然后才有带着微妙的笑。

“娘娘原来早起了,奴婢们还在说娘娘连日辛劳,合该多睡些时辰,莫要惊醒您呢。”

顿了顿,眼睛向外看了一眼,才续上那句,“陛下已在廊外,站等了一个时辰有余了。”

今日有早朝,时宜是不会多睡的,桩桩件件的时间也按惯例掐的刚好。

但许是已料到齐煊大概率今早会来,心里又装着事,她一晚睡得不安稳,早早就醒了。

对于在侍寝路上被时宜罚入掖庭的沈般茹,齐煊自不会装聋作哑,否则也显得他这个皇帝,当的太窝囊了些。

至于是来寻主使者时宜的不痛快,还是要为沈般茹开脱,让时宜下旨释她出掖庭……

时宜接过忍冬递来的帕子,随口道,“昨儿才罚了陛下的贵人,今儿又让陛下在廊外站等,又该有人说咱们宁寿宫恃权张狂了。请陛下去花厅用膳吧。”

“何人敢非议宁寿宫?”忍冬领了命,本来该下去,最终还是没忍住,福身一礼就开始发言。

“娘娘是先帝爷亲封的皇后,陛下的嫡母,孝字大过天,宫中无皇后,娘娘管教后宫,于情于理,有谁能说半句?”

“何况昨夜,本就是那茹贵人言行无状,不仅冲撞了您,还多处有违宫制,陛下若真为她求情,才叫有失君威呢。”

忍冬是沉稳性子,才能掌宁寿宫多年,素来是只在时太后跟前才活泛一些的人。

今日没忍住,一通话像吃了枪药般吐得利索干脆,逻辑倒还严苛,也不算失了分寸。

“若人人尽如你一般,本宫倒也就不用愁了。”时宜失笑,“这话今日说说也就罢了,今日过后……前儿让你尽数遣去的那批人,可都妥当了?”

忍冬点头。

“奴婢已以娘娘要节俭六宫之名,放了他们各自四散了。说来可气,昨儿承乾宫那起子小宫女,原也有不少是从我们宁寿宫出去的,竟个个畏畏缩缩地不担事,索性是及早遣走了的好,还是娘娘您眼光如炬,看得出她们性情。”

“只是……奴婢不明……”

“忍冬,多事之秋,宁寿宫上下都要耐得住。同在一起的花,一株败了,就会累及一瓶芬芳,烂也烂在一处了。”

时宜牵起唇,面上笑意却不是和颜模样。

先帝皇后、嫡母、太后……这些东西能唬的了外面的人,可对她这个太后掌权的疑心与不满已经种下,不结花摇叶反倒是稀奇事。

而且这些,纵然能唬住外人,撑一时体面。

只怕有人身在其中,是不肯认的。

时宜在匣子里摸索的手,因想到这一茬而停顿,片刻过后,扔下颜色青葱的玉钗,翻出另一只更庄严贵重的金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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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煊立在花厅正中,合身的龙袍衬他气宇轩昂的少年意气。

只是脸沉得厉害。

见时宜扶着忍冬的手进来,礼是行得很快的,只留个时宜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妥妥帖帖嵌在冠中的头颅。

“哑巴了?”时宜却没因他看上去还算恭敬的态度和缓下神情,走过他身边时不曾停顿,更别说免礼了,“看来茹贵人的哑症是该叫太医去瞧瞧,等传遍整个内廷,可就晚了。”

她语气是平常的,说出口的内容却着实带刺。

本来是有心再激齐煊一激,才有意口头上刁难,可等时宜坐到位子上转过身时,才发现本来该被她激怒惹毛的齐煊,脸色反而比她刚进来时好看鲜活许多。

怎么……他的癖好倒是独特得很。

时宜下意识捻动掌间白玉菩提,看向齐煊时眼神勉力平静淡然,只是不自觉收拢的手指,依旧暴露出她的心绪难平。

“娘娘恕罪。”齐煊又是一礼,唇边甚至在言语间扬起点讨饶的,放低了姿态的笑,将本就出众的意气风发少年郎气质,更填补上暖色调。

“陛下何罪?”时宜故作奇怪。

齐煊笑而不答。

“你们一个个的,只会来求本宫恕罪,真要问起什么罪过,便成了木头人,显然不是真自知有罪的,虚伪的很。”时宜端起茶。

借着喝茶,掩盖自己有可能要在齐煊面前失去控制的表情。

这并不是因为气恼,或者担忧之类的情绪。

恰恰相反,是激动。

于重重迷雾中,寻见去路的激动。

哪怕……那去路是横吊在悬崖半空的纤细独木桥。

她刻意装腔作势,无非是要借机观察齐煊的反应,来佐证自己内心一直隐隐妄动的猜想。

而齐煊的反应……恰正中她下怀。

拨开迷雾,时宜下意识放松点心神,本来挺得板直的腰就往后靠了靠,卧在腰后软枕上。

哪知是这一放松,更给了对面人可乘之机。

“谁是你们?”小皇帝转了转拇指上象征着帝王家尊贵的翡翠扳指,过于浓重的翡绿,在他年轻白皙的指节上,似乎尚算不得相称,“阉人也配与朕并称?”

时宜本来还因为猜想得到证实,心头浮起的一缕喜悦,柔和下的神色,因齐煊这一句话,立刻沉了下来,厉声喝止,“齐煊!不得言行无状!”

“朕便是无状又如何?您还想要和昨晚罚沈般茹一样,把朕也罚下掖庭吗?”

时宜看着眼前陡然变了脸的皇帝,大概知道自己摸了他的逆鳞了。

这可……真是太好了。

“你也知道她是自己言行无状,为何今日还要来宁寿宫枯站一个时辰,是要叫天下人都为你的爱嫔鸣不平,指责本宫为太后不仁吗?”

时宜得寸进尺。

哪知,对面的人又立刻变了调。

“不……不,您错了。”闷声而笑,齐煊刻意将语调拿捏得冗长,那双颇具欺骗性,本来应该温润清正得给明君做最明显的代言的眼底,幽暗的锋芒危机四伏,“她那里配得上?朕……只是想来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