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理会云阙尚且意犹未尽的交流欲,将他空泠泠的凝视抛诸身后,时宜果断抽身,从他的禅房走出。
守门的小沙弥似也都没想到,时太后看起来急不可耐,非要强闯进去,气势汹汹的模样。
在得逞被国师迎入内室之后,却仅仅是留驻了这么一会儿,就泰然走了出来。
惊讶之下,只愣愣地看着时宜离开。
这似乎的确不太合理。
太后娘娘好不容易如愿见到了素不会见除了皇帝之外,其余任何世俗之人的国师,却仅和他掰扯上两句话。
大部分的时间,还花在观赏云阙神神鬼鬼的仪式,和听他那不知所云的话语上。
但也正是这么一个照面,几句话而已,时宜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现在唯一要急的,就是抢在他前面,打乱他不知有没有成形的布局,干脆将人逼进死角。
和人抢时间总是着急的,她又吩咐了人都等在前殿山脚,这时踩着石阶,步步都匆忙,曳地的裙摆几乎落不了地。
有几缕轻飘飘的雨丝重又开始落着,在下面候着的内侍,见太后走出,连忙撑着伞迎上来,也被她一气甩在身后。
可走到乌压压候着的仪仗之前,时宜反而愣了,那句“即刻封锁相国寺”的指令,噎在喉咙里。
青阶之下,前来侍奉的宫女内侍都垂首长立,唯一人跪在最前面,脊背直挺。
天渐晚了,风开始大起来,他的官袍被风吹得微微鼓起来,在风里无章乱晃着,更显出人身形瘦清,哪怕是跪着,仪态也极端正挺拔。
没打伞,跪的时间也久,肩膀处的官袍早就被雨打湿了一块,颜色深暗。
时宜放缓步伐,朝着向她行礼的众人随意摆摆手,然后站定在他面前,姿态随意地用指尖掸了掸他肩上水色,于是那点幽暗湿冷,也迅速攀缠上她。
她被迫着用居高临下的姿态看他。
这时距离近了,又没那么多顾忌,细细的打量,才将他风光无限,处变不惊的表面之下,眼下一层淡淡乌青,和不减风姿的浅淡细纹,尽收眼底。
“厂臣何故于此长跪?”
时宜将手收回广袖中,无意识地用指尖蹭了蹭袖口锦缎。
由得跟上来的内侍为自己撑伞,在她的荫庇下,他面朝她的那一侧风雨,终于被阻挡在外。
但内侍终究是为她撑伞,他又坚持以这样称得上苦情的姿态长跪谢罪,摆明了要将悔意,通过自我磋磨的形式,明白清楚地,呈给她看。
时宜也不会多事地再令人为他掌伞,只站在原地沉默地俯看他,等待他接下来的说辞。
“臣以下犯上,虽蒙娘娘仁慈,不予责罚,但仍惴惴难安,深觉有负于娘娘,其罪万死也难消,还请娘娘降罪。”
燕平楚不曾抬头哪怕一分,始终将视线维持停留在时宜足尖的位置,明明是告罪,声线倒四平八稳,清朗润和。
那一点不知是确有其事,还是仅仅是被萧索秋风和淅沥秋雨衬出来的脆弱,从时宜的角度看过去,只能在他半垂的眼,和紧抿的唇上,得以窥见一二。
他眉眼细长,双眼皮更深刻得像是用刀划出来的,收尾处抹不去的锐利线条,大概是他面对她时,唯一一处无法遮掩的锋利。
视线再往下移,脖颈规规矩矩掩在交领下,时宜是俯视,只能隐约望到一段,比起白皙的形容而言,要显得更加孱弱一点的冷白。
他是整个内廷最具权势最体面的人,连朝堂之上对宦官不屑鄙夷的朝臣,也少不得给几分面子,更有甚者,往往是逢迎讨好。
掌朱批权、掌印、还兼管东厂,手下一干无孔不入的厂卫叫人闻风丧胆,为他这个督主在京中撑着威名,也招来无尽的口诛笔伐。
而现在他只是温顺地长跪在青阶之下,似乎一点不在意,这一切都暴露在随侍的内廷中人眼下。
不在乎他燕督主在时太后面前,如此卑微的情状,半日就将传遍朝野。
不仅损了自己威严体面,更会加重世人眼里,对他屈迎媚上的认知,在漫漫长史中,为后人不休的谩骂,供上最佳素材。
时宜刚想叫起,觉得还是自己没有传达好,她只是想一个人前去会一会国师,才抽手令他与众人都退下,绝非是在为他下意识的屈指表达不满。
她为君,他为臣,若她真有不满,大可直接降罪,也不需如此迂回委婉。
可话到嘴边,看着燕平楚沉静的面容,倒说不出了。
他应该不至为此惴惴难安,以致非得长跪求一个降罪。
他燕督主若当真恪守一枝一节,半步不肯行偏,处处都要谨小慎微,早就累死跪死了。
那么,他在为什么求告恕罪?
为……他那隐而不发的背叛之心吗?
“厂臣,一个人能死几次呢?”时宜笑了。
半点不肯配合他渲染出的戚然气氛。
这话把燕平楚问住了,他说万死难辞,她便要追问,人是不是真能万死。
答案自是否定的。
那是她在质疑他认罪之心不诚?
时宜趁着燕平楚为了再次表忠心,将要把原先自然垂放在腿侧的双手举过头顶,再压下来扣至前方,深深叩首之前,抓了他一只手臂。
幸而这人身材高挑,她不必怎么弯腰,就能抓着他的小臂,把人拉到自己身前,将脸凑到他面前,与之对视。
“厂臣,你这一条命,要为本宫办的事还多着呢。肯为本宫献上性命的人多,能做事的少,别犯傻以为本宫会轻放了你。”
她语调刻意拿捏得沉,配上别有情绪的眼神,压低的唇角,扑面而来的是君威凛冽。
见燕平楚愣神,时宜甩开了手往撵轿走,语气平淡,“厂臣既知错,便且罚一年俸禄,以示惩戒罢。”
一年俸禄而已,哪里有东厂督主是要指着朝廷俸禄过活的,不过是给个台阶,两厢止战而已。
“臣谢太后娘娘隆恩。”身后传来的叩首声清脆。
时宜压根没觉得,这就能叫未来会向齐煊献忠的燕平楚回心转意。
事实上,她很难分辨得清楚,这一出求罚,真的是他问心有愧下的行为,还是为日后图谋的演出。
他在用这场戏,堂而皇之地昭告世人,他是她宁寿宫的人。
在小皇帝齐煊意图掌权的关头这么做,实在叫人看不清明。
但……反正这么一出之后,齐煊暂时不敢用他,这么一个能人,她不用白不用,乐得享他哪怕仅仅是一时的效忠。
“本宫方才相国寺内遇刺,贼人现在还可能藏身于国寺之中,传本宫旨意,即刻封锁相国寺。”
说完这话,时宜正好要上轿撵,便趁此转过身去,观察燕平楚。
他面上依旧平静得叫人看不出任何破绽,也无从推断,应下口谕后,又谨慎地躬身一礼请示,“可要提审寺中众人吗?”
相国寺里的是僧人,提审……倒也不是不行,但难免引人口舌。
也不在他东缉事厂权责范围之内。
可若不审,那本来就显得虚假的遇刺借口,就更不堪一击了。
时宜却无所谓。
和真正的实权相比,要彰显合理性的借口是可有可无的。
反正猜测归猜测,没人敢真正来她面前质问,遇刺是否属实,还是她要借此来搞一场阴丝争斗。
“不必,封锁即可,此事交由你全权负责,相国寺即日起闭门谢客,若人手不够,只管去问镇抚使抽调。”
时宜见燕平楚还在原地,忽然一笑,屈起指节敲了敲轿门,“厂臣随本宫一道罢。”
一出反客为主,叫燕平楚难掩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