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煊为了这场别有用心的指婚才专门寻了由头,组织起来的堂会,被一句话打散,再不成体统。

人来的快去的也快,来时还一腔跃跃欲试的妄动,走出大殿时,只剩庆幸保下一条命的惊慌茫然。

时宜估计就这么一下,能叫齐煊至少在心里疼上半个月。

无权无势的小皇帝,好不容易攒起来一点势力,眼看着要借着大干一场,现在又沉进了晦暗。

时宜却没急着离开。

一直等到,司礼监掌印燕大人恭恭敬敬站在廊下。

浓重得化不开的玄色官服之外,妆花织金的曳撒将他本就秀雅的容色更衬出三分靡丽,像雾水笼烟的江南,硬被洗礼成灯火不休,锦织花繁的扬州城。

时宜移步,庄重的绛色长裙曳在身后,徐徐拖行间,金线织出的穿凤牡丹烨烨生辉。

燕平楚见她走来,很自然地弯下直挺腰身,高挑的身形从从容容伏于她裙摆之下。

那张过分隽秀的脸上,不会显出与旁的宦官一般的刻意讨好,平静如淡水,却无端端会令人觉得,他对她心悦臣服,再高没有的顶礼膜拜。

时宜抬手。

只是在空中微微抬起一个弧度,便立刻落尽他指骨修长,肌肤微凉的掌心。

平心而论,许是燕平楚尚过于清瘦,掌下除了一层薄薄肌肤,几乎能叫人生出,直接在触碰他嶙峋颀长的指骨的错觉。

但指甲修的圆润齐整,整只手白皙得纤尘不染的样子,又中和了这种不适,反而有别样可靠之感。

时宜扶着他的手往前走,语气平常,“厂臣这身衣服很不错。”

来自权倾朝野的太后的赞赏,本该是喜悦的。

如果这位太后不是才仅仅二十五六的妙龄女子,容颜之娇媚,远胜过二八年华的佳人。

如果燕平楚不是明掌朝中大权,暗为万人痛骂奸佞,以宦官之身,享有朱批权柄的司礼监掌印。

无数朝臣明面上隐忍不发,实则都暗暗揣测,在内帏做着最下等差役数载的燕大人,一日平步青云,手中权力的来路,究竟有几分是靠自身能力博得青眼,有几分……

是纯粹来自年轻太后的垂爱眷怜。

她的赞扬,既是对他这种无从依靠,只能仰仗依附当权者的宦官,手下权力最好的保护。

又能轻易带给这样俊美的宦官无穷骂名,生时被人痛恨不齿,死后以奸佞之名永载史册,遭后世不得超脱的非议批判。

但燕平楚仿佛对自己面临的一切,不为所动。

一个浅淡的微笑,就能将淡色的唇装点出惑人的清滟。

偏他神情虔诚安静,像是真的为时宜的赞赏,发自内心喜悦,有比信徒于群山之巅,向他不出世的神明,献上为世人嘲讽不断,却最为赤诚的信仰。

“以臣之卑贱,能引娘娘一笑,便是臣最大的幸事。”燕大人的嗓音清澈如溪,醇厚端正,半点没有寻常宦官的尖柔阴靡,和说出口的奉承也半点不符。

可他说话时神情更认真粹和,生生叫人生不出一点点在听逢迎之词的不悦,而是柔和地舒展下眉眼。

“方才听闻金銮殿闹了不小的动静,臣心下甚是忧心。”燕大人笑得温温淡淡,说出口的话……却叫人胆寒。

“不知是哪起子人,竟惹娘娘不快,真该用上十八道酷刑,好好磋磨心性。”

十八道酷刑用完,岂止是心性能被磋磨,只怕骨灰都研磨得差不多了……

“他们都太蠢了。”时宜沉下脸色,半眯了眯眼,“皇帝更蠢,愚不可及。”

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圆柱后那道明黄色身影的颤动。

呵……

玩儿偷听这一套,那她就让他听点儿有意思的。

燕平楚平静的眸眼迅速划过一道讶异,为了防止说错话——触怒时宜或者被人传出闲话,显然都并不明智,索性干脆地闭上了嘴。

他有如此反应,实在是正常的。

经过今天这一遭,时宜将掌权太后和年轻势弱,但早已野心勃勃,又名正言顺的皇帝的矛盾,彻底扔到了台面上。

要不了半天,满朝文武就都该知道,皇帝想要权,太后不肯放这桩事了。

该怎么选择,是他们的事情。

为什么到如今还能给他们选择的空间?

因为原身这个倒霉蛋,作为威远大将军的女儿被时已病势垂危的先帝招进宫中,紧急立后,就是希望借她和她身后时家的势力,帮助当时还不过八岁的齐煊顺利接过权柄。

原身是真的争气且死心眼。

被先帝利用,偏偏就因为看了当时备受欺凌的齐煊一眼,就决定抗下这一摊的烂摊子。

她也争气。

那时也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先是蛰伏,后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把几个辅政大臣的血抹在朝堂之上,手段极其利落地震慑住满朝文武。

接着开启了自己的掌权之路。

那个时候,齐煊还小,她掌权没什么不对。

可后来,小皇帝想要权力,她一时没交出去,就惹来了他的无穷猜疑、记恨,最后是报复。

原身不是贪恋权势。

恰恰相反,她正是因为太希望把皇权毫无损伤,完完整整,干干净净地交到齐煊手里,这才一拖再拖。

可惜还没等到这一天,她亲眼看着长大,亲手护着成长的齐煊就用极其残忍的手段从她手里夺过了权势,然后把她圈禁在宁寿宫。

原身一生倔强要强,从小长在边关,饱受塞外风霜锤炼,后来回到京城,作为大将军独女,琴棋书画这些名门闺秀要学的东西她样样苦学精通,绝不肯有半点屈居人下。

入宫是被高高在上的皇帝嘱托,当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后来以铁血手腕夺回权势,这个太后的每一句话都没人敢反抗。

她一片赤诚忠心,换来的是齐煊毫不留情的圈禁。后宫都是看人下菜碟的东西,怎么还会给她好日子过?

一死而已,对将军的女儿,一朝权后来说,不过如此。

她一片忠心,最后竟落到这个下场。

齐煊不是觉得她贪图名利,不肯放权吗?

那时宜就让他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不臣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