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平楚早先苦心积虑地劝说太后,和小皇帝齐煊分庭抗礼,将权柄好好握在自己手里时。

结果原身不仅死心眼地拒绝了,甚至还为此疏远燕平楚。

其姿态之坚定诚恳,叫燕平楚不得不暂避锋芒,先按下不谈。

可他看得很明白。

原身在先帝驾崩前半年,才被仓促接入宫中,和小皇帝齐煊还没培养出什么亲情,两人就分别被推上了皇帝与太后位置。

现如今,一个虽然手握重权,但终究并名不正言不顺。

另一个哪怕被保护的太好,与势力复杂交错的朝廷尚有距离,但却担着皇室正统的名号。

这两个人之间,早晚会爆发出一场恶战的。

而权力的天平摇摆变化之速,向来令人生惧。

很多人一开始选择向太后臣服,根本上,是因为没得选择。

先帝任命的辅政大臣们,要么被圈禁,要么被流放。而时家拥有足以发动宫变的兵权。

且不说光凭她身后的大将军,即便是当场发动宫变,宣布自己要称帝,被刀架在脖子上的朝臣们,也很难说个不字。

何况没有领头羊,连个其他的效忠对象都找不到,那自然只能向大势所趋的宁寿宫,献上他们那半假不真的忠心。

但等小皇帝齐煊及冠之后,一切都将不一样。

只是“正统”二字,就能把看似牢不可摧的太后压死。

燕平楚一开始是得原身赏识,才能从下九流的小宦官摇身一变,成为人人忌惮的司礼监掌印。

对原身有知遇之恩的感激在,自然积极为原身谋图。

可如果眼前局势逐渐失去平衡,发现自己跟着太后,要面对的,是一眼就可望见的颓败死局呢?

知遇之恩,和身家性命的权衡,情感与前途,感性与理性的斗争……

——“你究竟会站在哪一边?”

——“当然是胜利的那一边。”

那么燕平楚后来偷偷叛向齐煊,似乎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但现在,一切显然还为时尚早。

齐煊还只是刚刚有名义接近朝堂的小皇帝,才借着正统的名号,拉拢到几个朝臣为他效忠。

时宜依旧是背靠大将军,令万人臣服敬畏的太后,臣服于她者众。

燕平楚如今还有机会观望权衡,重作决断。

今天时宜的反应,显然是令他震惊的。

他是想要让太后不再顾念旧情,排挤架空齐煊,但原身受时家言传身教的忠诚氛围感染,一心想的是还政于齐。

架空齐煊,对她而言,绝对是违背教养和原则的事情。

燕平楚倒也不会一开始就因此投向齐煊,他总是想再尝试一下,能不能把“误入歧途”的太后拉回“正道”。

如果实在不行……再谈另投明主的事,也算自己已尽过了心。

可如今他还什么都没做,眼前的太后,提起皇帝齐煊,秾丽的柳眉凤眼里,已是生冷的寒凉,顾盼之间,掩不住的轻讽高傲。

但丝毫并不令人生厌。

仿佛她生来合该如此,合该睥睨众人。天生自然的事情,没有什么讨不讨厌,只有真心臣服与被迫俯首。

他燕平楚最会的,就是审时度势,否则也就爬不到今天的位置了。

何况事情都在照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他没道理不推上一把。

可嘴上还是要客气审慎的,免得落下把柄,又难免担忧,这样突然的变化,是不是仅仅是时宜在试探。

“陛下年轻气盛,于朝堂之上的历练处,尚需缓行,娘娘不妨再等些时日,慢慢着人用心教导,说不准来日……”

燕平楚温雅的面容牵起笑,长长的眼睫在面上投落一片阴翳,无声无息的危险上覆盖一层伪饰温柔,只会比纯粹的恶意,更令人心悸。

但这危险并不是冲着时宜来的。

细长秀隽的眉眼,比远山春水更潋滟,时不时的交谈中朝向时宜,无论是眸光还是神情,都柔和温顺得没有丝毫尖锐。

对外,他噬骨吞血,担骂名揽权柄,是明面上的利刃。

对上提携他的恩主,便妥妥贴贴收拢所有仞锋,主动将自己踩入尘埃,做一只温驯不过的羔羊。

可他……真的是忠诚温顺的羔羊吗?

燕平楚的身量是高挑的,但特地弯着一点腰,保证自己扶着时宜时,时宜不会感到任何吃力,姿态自然舒展。

作为代价,他必定得吃力一些。

然从他面上,看不出任何难为,依旧平和。

这似乎并不太合理。

善于玩弄人心的燕平楚,最该知道痛三分就要让人见七分的道理。

或许是他觉得,这是他作为宦臣的分内之事,故而懒得再夸张做戏,去骗取恩主更信服他的忠诚?

时宜没有察觉到自己因为沉思,视线停留在燕平楚面上的时间,已经显得太长。

燕平楚倒未曾表现出任何异常,维持着恭顺姿态,因为低头,一段白皙的脖颈暴露于时宜眼下。

明明素来是捕猎的兽,偏要主动向她暴露致命缺点,这大概是不太符合生物避害自保的本能的。

正好也进了殿内。

不知道是哪个环节传达出的讯息,竟令殿中的太监宫女全都静悄悄鱼贯而出。

为了防止风言风语,殿门依旧是大大敞开着的。

但宁寿宫的布局设计,会客的厅堂位置更偏,所以殿门开着,外面的人也只能见到一副写意山水的横幅长画。

这几乎类似一种掩耳盗铃。

只是掩耳的是盗铃者之外的所有人。

正厅已经走过,偏燕平楚还在往前往内走。

时宜一时有些生疑。

不远前帷幕重掩的……可是她的内殿。

原身还年轻,所有的陈设自然不会像从前的太后一般,用些肃穆庄严的暗色,以示尊荣譬如太后,也要饱守孀妇节义的哀家之哀。

她甚至从来不自称“哀家”,而是带以更模糊的“本宫”。

烟罗软帐的蛋青色本来应该清雅古朴,也算原身与节礼斗争后的相互让步妥协。

可现在,却在燕平楚的步步领引,寸寸暗示的邀请中,流泄着令人迷惑的艳。

她掌下他的指尖,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烫起来的,又或者,只是声色作祟下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