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可能会后悔放她去幽州。

如果真的要问有什么事情,是他可以明确,自己在这一生中完完全全做对了的,就是让她去幽州。

这与什么,她彻查了幽州案,从而铲除为富一方也为害一方的富商,救幽州百姓于水火无关。

更与所谓,间接帮助了一个心怀天下的谋臣上位,站在更长远的时间尺度上,她会替苍生谋福祉,许子民以盛世,毫无干系。

这并不是说,这些不成立。

他孟鸣柳好歹执掌朝廷多年,能看得出时宜到底做了些什么,会产生什么影响。

这些都是事实,或者正义无反顾地走在成为事实的既定路线上。

但……说到底,他不关心苍生。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因为他看自己看得很清楚,阴暗多疑,冷血残暴,这的确就是他。

连他自己都这么以为,旁人如此评价就更是再正常不过。

当然,虽然可以理解这样的行为,可他依旧会在听到这样的议论之后,不惜掘地三尺也要把说这种话的人挖出来,再扔下地狱。

不是出于被冒犯的愤怒,只是要在形式上,维持他作为首辅的威严。

也或许不仅仅是威严,他实际上很享受人们望向他时,努力维持镇定却又根本无法摆脱恐惧的眼神。

这意味着,他不会是他们的同伴,他抽离于人群之外,同时高于人群。

他迫切地渴求一种扭曲的,病态的安全感。

他早已被剥夺信任与亲近的功能,不信任任何人类。

却又因务必要往上走,而不得不游走在人群之中,看那群他时时刻刻都在怀疑的人类,在他面前表演喜怒哀乐,驯服与被驯服。

如果不能用正常的信任来解决,那么……极端的掌控也是好的。只要是握在自己的手里,就不会动摇,要么对他顺从,要么被他整死。

生杀予夺的权力,令人畏惧的阴谋,无孔不入的听探……他从这些东西中汲取安全。

他早就被黑暗缠上了,时日一长,和一丝一点的晦暗纠缠得再也分割不开,整个人的阴鸷是从骨子里长出来的,不长不能活。

欺骗利用周景懿,他不愧疚。

为了所谓同盟,将幽州暴乱的罪过加诸于一心为民的知县曹晨,放任百姓继续遭受张家欺凌,他不犹豫。

走上至高的权力之巅,从此可以正大光明地拿捏所有人,将他解脱于永远在下坠窒息的被背叛的噩梦,哪怕这条路上注定要付出很多血的代价,他不在乎。

还是那句话,对他而言,阴鸷是从骨子里长出来的,不长不能活。

所以,他才不会为了什么狗屁天下苍生,放任着周景懿身边生长出一个足以和自己抗衡的祸害,还让这个祸害去很可能对自己有威胁的幽州,间接为她的成长之路添砖加瓦。

他是为了他自己。

一样的在生死边缘挣扎,一样被欺凌,一样利用人心,一样弯着腰挖笋抬着头往上爬,她本来该和他一样肮脏,黑暗,从头到脚沾满血腥。

他多次想要下手又最终不忍,不是怜惜她,是想到了那个被关在闷热阁楼烧炭的自己。

人生所有的选择都是做了一次就再也回不了头的。

但或许是上天最后一丝怜悯让他发现她。

看看她会怎么走吧——看看如果我当时选另一条路会怎么样吧,本质上是一码事。

她张扬嚣张,当面就敢和欺辱她的人反击,把人伤的一脸血,然后自己顶着同样的一脸血笑得倨傲明艳。

她当着面就敢和他耍花招,抓着一切能往上爬的机会行事果决,可是像他一样得到属于自己的一切之后,还要帮身边人捍卫一切。

好吧,或许他可以接受。其实她做的还挺不错的,不是吗?

可当他问她那个问题的时候,她竟然笑脸盈盈说,“我会……放过他。”

他可以容忍走不同的路也会成功的可能,但绝对,绝不会允许有人否定他走的这一条。

他已经走到底了,再也回不了头,所以这条路必然正确,只能正确。

但她说,“总不能叫他一生都困在黑暗里”。

时宜,这回是你错了,他早就回不了头。

但至少让他看看吧,如果是另一条路,究竟能走到哪里。

所以他放她去幽州。

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可控制。

他被她一步步拖进那个,他一生从未想到自己会有机会踏入的深渊。

从什么时候起坠入的,早已无从考据。

她的才谋她的果决她坚定的执着利落的手腕,她的破阵她的纯粹她表象的野心垂爱的悲悯。

他曾不断从她身上找见自己的影子,后来这一切慢慢消退,他只能看见作为独立的一个人的她,张扬热烈,令人心甘情愿毙于烈火焚身。

她值得被爱的念头上来的第一时间,他自我否定。

他值得被爱吗?

他自认答案是否定的。但他已绝无可能,再以类推的手法将这一结果重新强加于她身上。

紧接着他想要逃离。

这种情愫他从未了解,但也正因如此,他甚至它的危险。

时宜说他错了,错在“作茧自缚”。

他那时身在狱中,一身狼狈也只是不以为意地轻笑。

后来本以为终将一死,却被放出,再回味她的话,他才大概有所了悟。

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最终是以一个败局收场的。

从来不是。

他静心等待着一切的发生,做她最好的对手,在和她一次又一次不遗余力地争锋中,看她焕发出的灼灼华光。

她若胜利,那么他与有荣焉。

她若失败,那他自然是胜利者。

这是他对她唯一一点因为某些他敢承认不能承认的情愫,做出的让步。

但被放出来,然后穿行过狭长幽深的暗道,重见光明那一日,他抬头望天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输得彻头彻尾。

那日春和景明,鸿雁高飞。

而他望着御道旁颤巍巍生的兰草,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真想告诉她,花又开好了。

我们从诗人的字句里,选取自己心爱的意义,但诗句的最终意义是指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