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孟鸣柳,是好几个月之后的事。
幽暗的天牢,常年散发着闭塞的酸潮气味 ,戍守侍卫检查了陛下亲笔手谕,才放时宜进去。
大门吱啦的刺耳声音在空气里拖着,时宜走进来,一路上听到的哭喊和哀求就没有停过。
孟鸣柳进来前,怎么说也是个朝廷一品大员。哪怕是到了今日地步,朝廷里外里和他藕断丝连的人还多着,几番打点下来,总不至于叫他多受折磨。
虽然有这样的心理预期,但行至最深处,见到人正清清静静看书,一身清寂,眸光专注,还是不免咂舌。
“来了。”孟鸣柳听到了脚步声,却没抬头,指尖依旧捏着书籍,视线没有偏移半分,嗓音是依旧低哑着的平静。
“大人好心性。”时宜转过身和狱卒交涉两句,那狱卒很有眼色,不仅给两人留了单独说话空间,还给时宜搬了张椅子。
看着那狱卒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孟鸣柳的方向传来一声轻微的敲击响动。
扭头一看,书已经被扔在了桌上,书页乱翻。
首辅大人双手抱胸,将身子支在椅背上,眼神扫过来的时候,他身上那股子凛冽的压迫感,能生生叫人混淆自己究竟是在牢房还是朝堂。
时宜无声抿唇。
她就说嘛,区区坐牢而已,怎么可能直接扭转了他孟鸣柳的心性,将人从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权臣,变成清风朗月对知识充满崇敬的好好先生。
原来是在立人设去欺骗他人安插在这儿的眼线。
她观察孟鸣柳的时候,孟鸣柳也在观察她。
“太过吝啬,可不是明君御下之道。”孟首辅嘴角笑意若有似无,盯着人的那双眼却岑凉中带着幽暗。
他大概是通过时宜的穿着判断出了周景懿快刀斩乱麻对朝堂一番大肆整顿,清除异己,手握实权之后,时宜的处境。
周景懿用她。
但又不愿让她太暴露于人前。
时宜倒不觉这是坏事,很多时候,人在暗处能做的反而更多。
如先前的孟鸣柳,如今的宋晏礼一般,被花团锦簇的权势簇拥在人前,走到哪里都要两排守卫开路,礼炮齐鸣,可未必是开心事。
她不贪恋权势,更不爱虚名,这也是周景懿知道的。
只是……得到昔日首辅的赞赏,总是令人愉悦的。
即使他话里有话,别有用心。
“明君的路还长,总能做到令人满意的时日的。”时宜的话毫不遮掩,“倒是……”
她没把话说全。
若是说全了,未免也显得她太没气度。
可对着一向只有他令别人吃瘪,如今时移世易,能被自己将了一军的孟鸣柳,她实在有些恶劣地想要体验一下他从前最爱的那一套。
让人在即将一步登天的期待里被拉下来,然后在心理层面被一层一层血淋淋地扒开。
一直到最后实在受不住了,宁愿主动向他这个刽子手求死,还要跪在他面前感激涕零地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路再长,”孟鸣柳屈了下指节,声声脆响,在响声里他笑得很肆意,“也总是有尽头的。”
“或许如此。”时宜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然后无所谓地移开视线,像在说什么很不值一提的事,“但大人总是无缘亲见了。”
回应她的,是孟鸣柳意味不明的低笑。
几月的时间,足够早有准备的周景懿将朝堂血洗一遍。
杀了周景源,挑明身份的那天,孟首辅是第一个,向着冒天下之大不韪,揭露自己女儿身的周景懿俯首的人。
为世人所不解的,急需声援的周景懿竟然当堂和孟鸣柳反刺,一句“孟首辅似有他议”,一句“有人奏明幽州一案,孟爱卿也参与其中”,就差指着孟鸣柳鼻子说,下一个要倒霉的就是你。
当然,时宜他们都心里有数,兵权和罪状在手,孟鸣柳早就不可能再翻出什么浪花。
可是不知真相的孟首辅,竟然没有在最后一刻利用手上所有资源拼力一搏。
反而在几名最先下狱的不靠谱臣属把他交代出来之后,乖乖认下所有罪状,当堂脱去官服踏入天牢,这是足够令人吃惊的。
疑问梗着总是令人难受,时宜料想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机会从他这位本尊这儿,得到最贴合事实的答案,本着珍惜机会的原则,便就这么问出了口。
孟鸣柳垂眸转着扳指,吐出的字眼是“太无趣”。
在说这个问题吗?还是……时宜一阵愣神。但见他不欲再多言,她又从来不是强人所难的人,只得忍下好奇。
“陛下让你来的?”或许是什么一人问一个问题的回合制规则在作祟,孟鸣柳仿佛终于抓到机会,询问是脱口而出的,“让你来送本官上路?”
笑音在他的话中一晃而过,快的令人抓不住痕迹。
他早被剥夺了官身,但不知道是出于习惯,还是别的原因,自称依旧是“本官”。
时宜只当他是自尊要强,维护着首辅大人昔日高高在上的荣光。
她没悟出对于在权力之巅屹立多年的首辅,你和我的第一二人称,与本官这样堂皇的字词之间,极其细微却宛若天堑的差别。
显然孟鸣柳也并不欲令她悟出这一点。
时宜证明他们并不是在玩什么一问一答的回合制游戏,她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迫不及待地想进入今天的正题。
“纵横交错的棋局,大人只错了一步,一步之差,前功尽毁,后路尽断,大人不想知道是哪一步吗?”
孟鸣柳不动声色地捻着指尖,明灭的烛火曳在他眼底,星火燎原。
“本官知道。”
“不是幽州。”这四个字在同一时间从两人的口中说出,撞在空气里。
时宜本意是以为他要说幽州,想要戳破,不料这人早就自己自顾自说上了。
“不是幽州。”那种低低的嗓音又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音节碰击在他唇齿之间时,隐隐约约的瑰丽。
虽然他的败落,的确自幽州而始。
但他可从来没有后悔过放她去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