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①。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②。上德若谷，大白若辱③，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④，质真若渝⑤，大方无隅⑥，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⑦，夫唯道善贷且成⑧。

注释

①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憨山德清说：“此言道出常情，而非下愚小智之所能知，必欲上根利智可能入也。”

②夷道若颣：夷，平坦；颣，崎岖不平、坎坷曲折。

③大白若辱：辱，黑垢。

④建德若偷：刚健的德好像怠惰的样子。偷，意为惰。

⑤质真若渝：渝，变污。质朴好像混浊。

⑥大方无隅：隅，角落、墙角。最方整的东西却没有角。

⑦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赵佶说：“大器者，不器之器也。不益生，不助长，故晚成。”王弼说：“听之不闻名曰‘希’，不可得闻之音也。有声则有分，有分则不宫而商矣，分则不能统众，故有声者非大音也。”钟会说：“无象不应，谓之大象。陈景元说：“道本无名，而强名曰道。”

⑧夫唯道善贷且成：贷，施与、给予。引申为帮助、辅助之意。

译文

上士听了道的理论，会身体力行；中士听了道的理论，将信将疑；下士听了道的理论，哈哈大笑，下士如果不笑，那就不是道了。因此建言中说：光明的道看起来并不光彩；前进的道看起来在后退；平坦的道看起来很崎岖；崇高的德看起来如峡谷；广大的德感觉不足；刚健的德看上去很怠惰；质朴而纯真却好像混浊未开；最洁白的东西，反而含有污垢；最方正的东西，反而没有棱角；最大的器物，往往是最后才成；最大的声响，反而听来无声无息；最大的形象，反而没有形状。道幽隐而没有名称，无名无声。只有“道”，才能使万物善始善终。

度阴山曰

推翻了大秦帝国的陈胜年轻时在田间劳作，看到乡亲们挥汗如雨，骨瘦如柴，不禁立下誓言说：“苟富贵，无相忘。”我们今日听到这句话，很不以为然。但在秦王朝时，一个普通农民大谈富贵的理想，简直能让人笑掉大牙。所以同事们全都嘲笑他，而陈胜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陈胜就是老子所谓的上士，他的同事们就是老子所谓的下士，陈胜的“富贵”理想就是老子所谓的“道”，下士闻道，肯定大笑。或者还可以这样说，燕雀就是老子所谓的下士，鸿鹄则是老子所谓的上士，即使不是上士，至少也是个中士。

在陈胜发出他的理想之歌不久，又有两人也发出自己的理想之歌，他们的名字叫项羽、刘邦。刘邦在看到秦始皇车队出巡的壮观景象时，不禁赞叹说：“大丈夫当如斯啊！”意思是，爷们就应该像秦始皇那样威风凛凛啊！和他一起观看的人说，别做梦了。而项羽在看到秦始皇车队出巡的宏大景象时，不禁咬牙道：“彼可取而代也。”意思是，我要取代他。和他同时观看车队的人，不禁大笑说，你就扯淡吧，这是你能想象的吗？

刘邦和项羽的理想都和陈胜的理想一样，似乎不切实际，如同做梦。但如我们所知，这三人后来几乎都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这说明一点，人要有想象力，要有大的理想，万一实现了呢。

老子说，上士听了道的理论，会身体力行；中士听了道的理论，将信将疑；下士听了道的理论，会嘲笑。而衡量道和非道的标准就在这里，找一个下士，看他笑还是不笑，如果笑，那就是道；如果不笑，那会有两种情况，第一，他听到的理论不是道；第二，他不是下士。

陈胜、项羽、刘邦都属于上士，他们的誓言就是道。他们绝不是信口一说，说完后埋头苦干，暗中酝酿。陈胜仔细旁观时势，混上个农民工工头，终于在大泽乡抓住“富贵”的机会，揭竿而起。刘邦则混进体制内，结交各种朋友，后来一呼百应，成就大业。项羽更是挑灯夜战，学习兵法和骑射。

上士闻道，会身体力行，绝不满嘴跑火车。而中士闻道，则半信半疑，心中不定则没有行动，最终只能随大溜。但中士比起下士来，要好太多。下士闻道会轻忽非笑，他们意（臆测）必（武断）固（固执、没脑子）我（自以为是），是典型的“杠精”。所以，只要遇见稍稍有点符合道的事物，一定对事物冷嘲热讽而大笑。

那么，为什么“意必固我”的下士听到道会对道嘲笑呢？有两方面原因：一是他们本身（意必固我）的缺陷，二是道的特点。

老子道的特点古里古怪，不以真身示人，是以它真身的反面呈现的：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如此，对于不懂老子逆转法则的没脑子的下士而言，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自然会大笑。如同看到打扮成乞丐的富豪，下士肯定上去嘲笑一番，甚至还踢两脚。

如果“明道若昧”是道的善于伪装，那“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就是道的广大难知。下士都急功近利，只重眉睫之事，他们没有远见，看不到真正的大家伙，只蝇营狗苟。在小鸟的世界，飞得高就是错，就是蠢。

一个对天地和道没有求知欲的下士，自以为是，固执己见，绝不会费心琢磨道、认识道的。下士被困在自己浅薄的认知中，一旦超出他的认知，他肯定大笑。

下士是否一无是处？按照老子辩证法，肯定不是，废物能逆转成好物。如果你想知道自己梦想是否值得实现，那就把它说给下士听。下士倘若大笑，就说明它值得去实现，你要做的就是马上行动去实现。但如果下士听了你的梦想没有笑，而是很认真地说梦想很好，你就要小心了，这是世界上最恐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