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各位安心学习,不要受这些没影儿的话蒙蔽,全国就要完全解放,我们需要大批干部充实到各个岗位上去,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我们舍得让你们下煤窑吗?纯粹是胡扯!你们要工作,前提是要先学习,武装头脑,学明白了才能好好工作嘛。”散会时大家脸上都挂着轻松的笑容。

午饭后女队员们坐在炕上又聊起X政委的讲话,听的时候都觉得头头是道,信以为真,可静下心来又不免疑虑重重。

“X政委的讲话你信吗?”严凤问我。

“我还不知道去问谁呐。”“我也觉得悬乎,无风不起浪,当官儿的怕人心浮动不好收拾,就赶紧开大会解释,备不住真就是那么回事儿。”“亚芬,你可别乱说。既然X政委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咱们就信他嘛。我看咱们还是别自寻烦恼,到时候让怎么着就怎么着呗。”李芳芯满不在乎地说。

林婕接过话:“李芳芯说的对,咱们议论也好担心也罢,全没用。不过让咱们下煤窑一说我根本不信,工人有的是,要咱们干什么?再说是讲信用的,不会说话不算数,如果他们说一套做一套,岂不要失信于民,那跟国民党又有什么区别?”“真是书呆子,也好,国民党也好,都讲的是政治,讲政治就免不了说假话。”胡美丽不服气:“记得不?让我们换****的服装,他们偏拐弯抹角编瞎话,说什么拍电影需要****的衣服,真能扯。你干脆就说你们现在是起义人员,赶快把国民党的皮都扒下来吧,这叫人听了反倒舒服。”“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人家客客气气跟你讲道理你不受用,非得跟你动蛮的你才舒服,你这是什么逻辑呀?”“行啊,林婕,才吃几天的猪肉炖粉条就处处替人家说话啦?”胡美丽一直觉得当解放军不如当****风光,尤其是对身上这套灰棉服横竖不顺眼,借点儿事就要发牢骚讲怪话。

看样子林婕是不屑于再跟她争辩,便把话岔开转身问刘薇:“大姐,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呀?”“能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呗,反正不想再干这一行。小妹妹,不怕你们笑话,我也老大不小了,就想回老家找个对脾气的嫁了,好好过日子。不管是什么军,反正军服我是绝不再穿了。”严凤问:“大姐,你老家在什么地方?”刘薇若有所思地:“在齐齐哈尔。”她又开始吸烟。

李芳芯问刘薇:“大姐,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呀?”刘薇不假思索地说:“一有钱二有权,三听我话四对我好,五嘛,人要Beautiful怎么样?标准不算高吧?你们谁帮我找一个?”“天呐,还不算高?要是碰上这样的男人我先留着呢。”李芳芯一句话逗得人人直喊肚子痛。

陶冶止住笑说:“我以为找男人不必有什么标准,只要两个人情投意合就好,如果非要找个有钱有势的主儿,也许物质上可以得到满足,却失去了女人最需要的幸福和快乐。我有个同学也是个花容月貌的美人儿,初中刚毕业就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三十岁的接收大员,美滋滋地当上了全职阔太太,不想从此她便失去自由,成了养在金丝笼中的一只依人小鸟,由于难耐孤独寂寞,终于染上毒瘾,靠吸鸦片甚至扎吗啡打发日子,一辈子就这样交待了!有句老话叫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看应该改成女怕入错行更怕嫁错郎,我就是入错行啦。”“你虽然还没嫁郎,可选的郎蛮不错嘛,多才多艺又会心疼人,是男队员中的一等人物呀,你手疾眼快一下就抢到手啦,哈哈哈哈。”“严凤说的没错,不过陶冶也是咱女中的佼佼者嘛,哪点儿比不上他吴安一,他偷着乐去吧。”王亚芬头也不抬,正在穿针引线替胡美丽改衣服,胡美丽嫌棉袄袖子太长就自己先剪短了,可怎么也缝不好,急得掉眼泪,女队员中女红最好的王亚芬自告奋勇地把活儿接过来,乐得胡美丽搂着王亚芬左一口右一口地亲。

“安琪,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他结婚呀?现在大局已定别再拖了,我看他对你还行,夜长梦多,再说你已经有了,总不能先生孩子后结婚吧?”林婕忽然关切地问起我实在不愿提及的这件事儿。

不等我开口,胡美丽抢先说:“我就不这么看,什么叫‘还行'?他一肚子花花肠子,对谁有真心?现在他的心思已经不在安琪身上啦。”胡美丽故意瞟了刘瑛一眼。吓得刘瑛脸一红赶紧低头。“男人没好东西,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尤其是那些当官儿的,仗着手里的权势再加上有几个臭钱,就变着法儿勾引女孩子,等玩够了玩儿腻了就又琢磨换新的了。这些没心肝的混账王八蛋,哪个会对你有真心?”“胡美丽,你恨得咬牙切齿的,看来你是深有体验呀对不对?”李芳芯咯咯地笑,“在长春时你可是正经八百地红过一阵子呀,丁处长参加舞会哪一次不是你胡美丽陪着呀?”“你少胡说,看我敲掉你的牙。他早就不是什么处长了,还处长处长地叫,真肉麻,现在才想拍马屁,晚了,过时了。”“胡美丽,你放屁,贼喊捉贼,也不知道是谁像个跟屁虫似的整天跟着人家屁股转,要吃要喝要东西,真不害臊!”李芳芯口不择言地指着胡美丽的鼻子大吼。

胡美丽反唇相讥:“李芳芯,你别不服气,我要东西怎么啦?这叫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你有本事也去要啊,可惜你脸蛋儿欠水准没人稀罕。”“你们都少说几句吧,越说越难听,咱们都自重些好不好?”林婕急得要哭出来。

“你们是怎么回事儿?人家不拿咱们当人,咱们就别自己作践自己了,你们这样互相揭短有意思吗?早点儿散吧,然后各奔东西,我真是够够的了!”刘薇赌气下炕,走到门口一脚把门踢开扬长而去。

刘薇的暴怒叫停了这些无谓的争吵,你看我我看她,人人脸上都写上了大大的“苦”字。

午饭后秦指导员把我叫到他的住处,说是要跟我“谈谈心”。他住在小学校腾出的一间空房里,炕上铺着三个人的行李,大概因为找我“个别谈话”都躲出去了。屋里生着小站炉火烧得很旺,紧挨炉脖儿的烟筒已经发红。我一走进去就开始紧张,刚坐一会儿就如芒刺在背似的难受,内衣紧紧地贴在身上湿漉漉的,脸上也开始出汗。秦指导员已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就去把门开了一道缝儿。

“屋子里有点儿热吧?”他说着又在搪瓷缸里倒上水端给我,“喝水吧。”我随便摇摇头,是“不热”还是“不喝水”?我真笨!我偷偷骂自己,然后赶紧抹脸上的汗。

“安琪,来开原半个多月了吧?早就想找你唠唠,一直没得空儿。听过X政委的报告有些什么想法呀?你是不是也听到一些谣言?”我渐渐镇定下来,直言不讳地说:“咱们要转移到北边去是吗?除了害怕下煤窑没别的想法。”“现在还怕不怕?”“如果像X政委说的这是谣言,也就没什么可怕的,到哪去都无所谓。”“对嘛,什么下煤窑到林场伐木,都是国民党特务散布的谣言,千万不要相信,要安下心来好好学习,这是多好的机会呀。等整训一结束愿意参加革命就留下,不愿意可以自行选择去处,我们会出证明发路费,这是我们的既定政策,不会改变的。”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眼睛看,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安琪同志,听说你跟你们的丁处长很要好是吧?”一股热流涌到脸上,我低下头轻声说:“是。”遂又反感地问:“是不是不可以呀?”语气里含着挑衅的味道,话一出口便有些害怕和后悔。

秦指导员忙笑着说:“当然不是。男女之间正当恋爱谈婚论嫁,我们不仅不反对而且支持和保护。不是禁欲主义者,也反对不近人情的苦行。你跟丁怀仁的关系属于个人,照理是不该过问的,我之所以提起这件事是有原因的。安琪同志,你今年十七岁吧?”我点点头,心里说“明知故问”。

“如果在父母跟前你还是个孩子,离开家出来做事的确难为你了。我知道你们中间绝大多数都是因为失学失业找出路才参加国民党军队的,你们对政治都知之甚少,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差,自然一切行动都要为国民党的反动政治服务,所以这个错误不能记到你们的帐本上。现在我要跟你说的是丁怀仁,你了解他吗?”“怎么说呢?要说了解,我只知道他是新×军暂编××师政工处上校处长,是我的顶头上司。我跟他的关系现在已不是什么秘密,他喜欢我,我们就好上了。现在我已经怀上孩子,是丁怀仁的,就这些。说不了解,我确实不知道除了上面说的那些以外的任何事情。其实政工处长到底是干什么的,都管哪些事儿,我并不十分清楚,我也根本没往这上面想过。另外,他的家在哪里,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有没有老婆孩子等,我都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要回答的就这些,您还想问什么,就请问吧。”我暗自为自己叫好,天衣无缝滴水不漏,说话的底气十足。

秦指导员又笑了,依然很和善地说:“安琪,还是这句话,你还年轻,如果你不介意应该说你在政治方面还很幼稚,你还不明白这是多么复杂的事情。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他,丁怀仁除了XX师政工处这个公开身份以外,他,丁怀仁还是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人,对了,现在叫国防部保密局,简单说就是军统,就是军统特务,这个组织专门从事刺探和搜集我方情报,进行****反人民的破坏活动,为国民党的反动统治服务。同时,它的特工人员还分布在国民党的军队、警察、行政机关等各个部门里进行监视和控制。关于丁怀仁的具体活动情况你也许不大清楚,因为他在进行这些活动的时候是十分隐蔽的,一般都会背着你,不过你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较多,很可能无意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所以希望你能从保护人民的利益出发,把你了解的情况告诉我们,这样做也是为了挽救他,使他尽早回头,减轻他的罪过。”

秦指导员几乎是一口气说下来的,他见我没有什么反应便停住了。他的一双深深凹进的小眼睛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好像在问我:你听没听我说话呀?我讲的这些你听明白没有呀?应该说他的一词一句我都机械地记录在脑际,只是还顾不上辨析和思考,所以很可能给他一种漠然和抵触的印象,于是他紧锁眉头忍不住直率地问我:“安琪,你听明白我说的话吗?”“听明白了。”“好,希望你能配合我们把丁怀仁的问题搞清楚,把你了解的情况告诉我们,这对他对你都有益处的。”他死死地盯住我,好像他需要的答案都写在我的脸上。

我感到被刺痛一样地难受,便故意低下头去看脚上刚刚发的一双不大合脚的“黑棉靰拉”。

“安琪呀,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你要相信我们,不要怕,我们一定会保护你。”“你让我说什么呢?丁怀仁的事情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想,如果他真是特务,能把他们的秘密告诉我吗?我也不想瞒你,我们在一起就是吃喝玩乐,其他什么都没有。如果他真是特务,他就是革命的敌人,人民的敌人,的敌人,我第一个就要跟他划清界限,我也想立功呀,我也想表现出对对人民的忠诚和革命的积极性呀。”我为自己已能准确地使用的一些时兴词藻颇感得意。

“安琪,我们相信你,再想想,想起什么或者发现了什么问题就找我。”他略显兴奋地:“整训结束以后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介绍你去军区文工团,东北电影制片厂刚刚建立也需要人,你在文艺方面很有天赋,队里的人都说你歌唱的好,又能写会画,大有用武之地呀!”“谢谢秦指导员,能为为人民政府效力是我的光荣,我当然求之不得,只怕我没水准难当重任。”“安琪同志,你过谦了嘛,那就说定了,等整训结束就送你过去,这些文艺团体都是相当有水平的,集合了不少年轻有为的艺术家,有的是从延安随军过来的,有的是从上海重庆过来的,很不容易呀。

他们追求进步向往革命,要通过封锁线绕道北朝鲜,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解放区。”我明白他说这些不外是讨我的好,让我“揭发”丁怀仁的“罪行”,不过令我和他都感到遗憾的是我真的不知道丁怀仁都干了些什么“****反人民”的“反革命”勾当。这次谈话终于在双方都感到再也找不到新话题已无必要继续下去之后结束了。此后的整个晚上我都闷闷不乐,秦指导员会不会认为我跟丁怀仁狼狈为奸是一丘之貉?会不会认为我在隐瞒什么,在包庇他?用什么可以证明我不是什么军统,也不是什么特务,跟丁怀仁绝没什么“组织”上的关系?天呐,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了吗?

此时此刻我又在想于志强,你还在沈阳吗?沈阳已经解放,是的天下了,你应该被放出来了,可是他们会不会在行将灭亡的时候对你下毒手呀?如果你已经平安无事,应该打听到XX师的消息呀?你不是吗?现在胜利了,东北全境都是的天下了,你怎么不来找我呢?不,不,他不会来找我的,他已经知道了我跟丁怀仁的关系,也许他会怀疑他的被捕是我告的密呢?因为他是来医院看我时被抓的,怀疑我也是合乎情理的呀。他不会来找我了,永远不会。我也没脸见他,更不配想念他,也许今生今世我们再无缘相见了!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应该得到这样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