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指导员找我谈话后的第二天我便躺倒了。一连两天高烧不退,张队长让吴安一去请了卫生队的大夫给我打了针吃了药,到今天早上总算退热,可头依然昏昏沉沉隐隐作痛。记得妈妈说过心里有火再着凉就会感冒,没错,我就是心里有火,日积月累的火,难以熄灭的火,终于把我烧倒了。

这两天队里的人都过来看我,让我非常不安,连乔莹也买来苹果给我吃,小刘瑛也抢着把老郭做的鸡丝面端来喂我。一点点小病换得这么多的体贴和安慰,让我感动不已,泪水流进喉咙堵得含在口中的东西难以下咽。我发现周围的人都在变,争吵少了敌意少了,脸上的笑意多了,愁苦少了,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温顺谦和。

秦指导员也来看我,见此情景高兴得大发感慨,说这是“战友情阶级情”,还引用的话,“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他解释说,这个共同的目标就是“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我悄悄地对坐在身边的陶冶说:“你看人家多会做工作,真是见缝插针无孔不入,抓住我有病你们都来照顾我这件寻常小事,就能引申出阶级情战友情,引申到革命的大目标上来,真是厉害!”陶冶对我直眨眼睛,等秦指导员出去才俯下身子说:“你怎么也说怪话?让人家听见多不好?”“说着玩儿嘛。”我扑哧一笑,“不过说真的,解放军就是会做工作,而且能做到你心坎儿上,你不能不佩服!”“当然会做工作是一方面,对人真诚才是主要的,秦指导员对咱们这些从****过来的人一点儿也不歧视,即使咱们说些过头话,不中听的话,他也不生气,总是很耐心地给咱们讲道理。尊重人,平等待人,大概也是的工作原则,就这一点说跟咱们的那些当官儿的就是不一样,咱们的那些官儿个个作威作福,高兴了跟你说几句人话,不顺心就呲儿你,吹胡子瞪眼睛不把人当人,那些带兵的官儿就更邪乎,张嘴就骂举手就打。对政工队的女孩子——你可别多心,都心存不良拿咱们耍着玩儿。你看人家秦指导员,对咱们总是和和气气的,关心归关心,说话做事从来都有分寸。”

“嗯,你说得没错,这些事情我也过脑子了,秦指导员的确是个大好人,可谁知道的官儿是不是都这样呀?”“我看差不多,咱们接触的几个解放军看上去都挺好的,外表土里土气的,可说话行事都挺文明,跟咱们的那些官儿就是两股劲儿。”陶冶也许是受吴安一的影响,对解放军总是赞不绝口,而且表现得比任何人都积极,每次讨论会上总是抢先发言,还敢说,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又主动担任学习墙报的编辑,不仅自己写文章还鼓动大家写,编稿抄写一个人承当。自从到了开原,她总是轻轻松松高高兴兴的。唉,我要是能像她这样该多好!能怨谁呢?自己的包袱自己背,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吧,何日是尽头,只有天知道。

早饭后继续学习文件,秦指导员为照顾我让我充分休息,特意把学习讨论改到男队员的住处。一连几天都没好好睡觉,这下可以安安静静地睡上半天,把缺失的觉补回来。我刚闭上眼睛,就听房门呀的一声开了,我吃惊地睁开眼睛,见勤务兵刘长顺鬼鬼崇崇地向我走来。

“你来干什么?”我起身忙问。

他手里抱着个书本大小深棕色的公文皮包,神秘兮兮地向窗外望望,然后放到我枕头边上。

“这是丁处长让我送来的,他叮嘱说要藏好,不能让别人看见,怎么处理以后他会告诉你,让你千万收好。我得赶紧回去,是处长早上交代的,趁他们都在那边让我赶快送过来。”“麻烦你了,快回去吧。”我顺手把皮包放到被窝里。

刘长顺笑眯眯地转身走了,脚步轻得没一点儿声音。

我心里说,屋里再无旁人用得着这样吗,装神弄鬼的?等刘长顺走远,我立即打开皮包,发现里面有两个牛皮纸袋,我打开一个轻轻地抖出里面的东西,有一个白色信封好像是没有发出的信,翻过信封一看顿时惊呆,上面用蓝墨水赫然写着“吕惠敏女士亲启”,这不是妈妈的名字吗?丁怀仁跟妈妈有什么关系呢?他怎么会给妈妈写信呢?信封里只有一页红格信纸,是自右向左竖写的,字很大也很潦草。

惠敏至爱如晤:别后只收汝一信,迄无消息,吾亦曾数次写信,或退回或沉海,深为挂念。入关以来每随日军讨匪,血雨腥风苦不堪言。汝与儿女安康否?关山阻隔,归期渺茫,思亲日切,痛彻心肺。战争在即不容多叙,就此停书,望勿忧勿念,多多保重。

任耀宗于油灯下

任耀宗?这不是爸爸的名字吗?丁怀仁跟爸爸是什么关系?信上没写日期,也许是不等把信写完战争已经开始,后来又没机会发出?“任”与“仁”是同音字,难道丁怀仁就是——?妈妈曾经说过,爸爸担心祸及家人就用过两个假名,难道丁怀仁就是他的假名?我急忙把另一个纸包打开,里面竟是几张发黄的旧照片,天呐!这不是爸爸妈妈的合影吗?爸爸穿着西服,妈妈穿着祺袍,妈妈说过这是他们结婚不久照的。另一张是爸爸妈妈坐在椅子上,爸爸怀里抱着孩子,妈妈说那孩子就是我。还有两张身穿军装的单身照,他是谁?照片上的人跟丁怀仁确有几分相像。

我立即拿出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张爹妈跟我的合影,原来这是同一底版洗印出的两张照片,难道他真的是——?心突突地跳,耳朵嗡嗡地响,像大难临头似的不知所措。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记得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妈妈就给我讲过爸爸的事情,说他是伪满国兵的下级军官,随大军进关后仅有一次书信往来,以后便音信断绝,妈妈因为想念他哭坏了眼睛熬坏了身体。我进政工队不久就听说XX师曾是被日本人派进关内参加讨匪的伪满国兵,“八一五”光复后开回东北被收编为“中央军”。当时一度萌发寻找爸爸的念头,只因顾虑别人知道爸爸也是“汉奸”才搁下来。难道事情会这样巧,他真的是——?不,绝不可能!绝不可能!我冷得浑身哆嗦着就像跌进万丈深渊,眼前一片漆黑,脑海一片空白,记忆中断了,思维停止了,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才仿佛从梦中醒来。

眼前的这些东西——纸张照片一起跳着蹦着,做着鬼脸,发出狂笑,一起压迫过来……我害怕极了。老天爷,你为什么这样捉弄我惩罚我?你是来夺我的命吗?我可以把命还给你,可你不能让我死得这样龌龊,这样屈辱,这样不明不白呀?我受不住了,我活不下去了!丁怀仁,他不是我的——,他是恶魔,他是毁掉我一切一切的恶魔!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那些类乎狗彘的行径,天呐,我都做了些什么?我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孽种,原想将来不管有多大的难处也要让他(她)出世,他(她)毕竟是我的骨肉,他(她)毕竟是个无辜的小生命,可谁能预料他(她)真就成了罪恶的化身。我还能活下去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如何面对我必须面对的人?我如何面对肚子里的小东西?我能眼见他(她)一天天长大,懂事,然后说出这一切?这是可以说明的吗?我是这小东西的妈妈还是姐姐?他是这小东西的爸爸还是爷爷?真是荒谬绝伦!让这一切赶快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