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又失眠了,因为救那女人脱险一直兴奋不已。我曾经对于志强许诺,在需要为他们做事的时候,定会义无返顾,只是还在担心她能不能逃出去,会不会又被抓回来。今天大家都起得很晚,老郭说早午两餐合成一顿。午饭又可以改善了,他买来猪肉和一筐胡罗卜,炸了一盆丸子,一个个吃得眉开眼笑。

午睡后,男队员都跑过来坐在院子里闲聊,老郭一高兴炒了黄豆给我们当零食。吴安一连吃东西也不忘调皮,把豆子一粒粒抛上去再用嘴接住。韩德曾、徐伟也学他,可就是接不住,把豆子丢得到处都是。陶冶来了兴头,“真笨!”说着也抛了接,接了抛,一接一个准。

刘薇急忙制止,“别扔了,让老郭看见又得说你们,他一生气以后就别想吃了。”林婕若有所思地说:“昨天是什么日子,你们还记得吗?”经她一问全都愣住,面面相觑,不知她又在打什么哑谜。

“你们就知道打牙祭吃月饼,把这样的重要日子都忘了。”林婕见没人答茬儿便自问自答,“九一八事变嘛,都忘了?十七年前小日本占领了咱们东三省,咱们不是都当了十来年亡国奴?”她神色严肃,话音苍凉。

其实我也记得昨天是什么日子,就因为爸爸是伪满洲国国兵,后来又到关内帮助日本人镇压抗日人民,所以提起这些事总是讳莫如深。

胡美丽拍着手称赞说:“还得说咱们女秀才,什么事儿都能讲得头头是道。”林婕好像根本没理会胡美丽的话,长长叹口气说:“唉,咱们东北人有谁能忘记这个日子呢?你们当然不明白,我之所以要提起这个日子,是因为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想起日本鬼子给我家造成的不幸。我的爸爸就是被日本鬼子抓了当劳工就再也没回来,扔下妈妈跟我们姐妹三个。我姐姐在吉林一家纱厂做工,被日本工头强奸后含恨投了松花江。我跟日本鬼子有血海深仇,我能忘记‘九一八’吗?光复那阵儿,都到小日本住的新京站一带抓住小日本就往死里打,我也跟着男孩子去砸日本人家的玻璃,扒日本人家的房子,那叫解恨哪!”“是呀,小鬼子坏透了,我上高二那年,一天上军训课,就因为挠挠脖子被日本教官看见,在我腰上狠狠踢了两脚,大皮靴踢得我站不起来,他说我‘西绍瓦卢伊’就是‘思想坏了’,让我在操场上顶着烈日一直跑到放学,腰疼得一宿宿睡不着觉,你们说这小日本多坏?”唐克提起这段往事也恨得咬牙切齿。

林婕不住地长吁短叹:“一个小小的日本国,就把咱们这个号称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大中国强占了十四年,真是窝囊!现在还不知道发愤图强,一个劲儿地窝里斗,早晚还得完蛋。没听说吗,有些鬼子不服气,投降后临走还放下话,‘将来我们还会回来的',看看,多嚣张呀!”唐克也跟着摇头叹气,“国民党跟没完没了地打下去,遭殃的是中国老百姓。八国联军,英法联军,俄大鼻子,小日本,都欺负咱们,还不就是因为中国太软弱,有人说咱们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就窝里斗能耐,斗来斗去斗得国家伤了元气,人家又会乘虚而入。有个成语怎么说来着?什么什么相争,谁得利?”林婕扑哧一笑,“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唐克直挠脑袋,“对。到底是林婕有学问。”“最讽刺的是咱们XX师,本来是伪满洲国国兵,说难听点儿就是汉奸队伍,小日本垮台了,咱们又成了****,国兵打的是中国人,****打的还是中国人,这叫什么事儿?”吴安抓了一把豆子填到嘴里嘎嘣嘎嘣地嚼,在拿黄豆撒气。

曲南亭接过吴安一的话说:“老弟,你少见多怪,现在****序列里像咱们这样的队伍多的是,不光是伪满国兵,还有南京汪精卫政府的队伍,光复后不都变成****啦?人家更方便,连帽徽都不用换,也戴的是‘青天白日'嘛。还有‘建军'就是现招的,能招足一个连你就是连长,能招足一个团你就是团长。很多兵连枪还没放过就上前线了,你们说能不打败仗?”“老曲说得没错,刚光复那会儿我就见过,在长春大同广场附近,就有一帮穿军装的人,在那摆张桌子插几面小旗,上面写着‘当上****钱途无量',那个‘钱’字是金钱的钱,不是前后的‘前’,也不知道他们是哪个军的,身上连个徽章也没有,当场报名,凑够一个班马上领走。可是看热闹的多,报名的少。一个戴着上尉领章的家伙,像个卖大力丸的,站在那唾沫四溅地穷白话,说每个月多少关饷,保证不上前线,只管站岗放哨。扯淡不?不上前线要当兵的干什么?全是骗,可偏偏有人相信,一个老伙计都四十多岁了,满脸胡子拉碴的,一边儿报名一边儿问,在哪站岗呀?一个班儿多长时间呀?可笑不可笑?咱们不也受骗了吗?什么中尉少尉的,其实是‘吃空额’不在编的冒牌军官。”

一直闷头不讲话的梁大戈,恶狠狠地看着吴安一。这两个人一向不合,吴安一是直筒子脾气,看不惯的事儿,不对心思的事儿,就要说就要牢骚,梁大戈就认为这是大逆不道,有碍党国尊严,有损党国利益,就一定跳出来自觉维护,即使不明白为什么要维护,维护什么,哪怕讲不出什么道理。这会儿听了几个人的话又感到不是滋味儿,感到浑身不自在,自然又要出来自觉地维护了。他冷冷地说:“咱们身为****的一员,为啥总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呢?别忘了,我们唯一的敌人是,****也好,汉奸队伍也好,在反对这点上是一致的,你的这些话只有爱听,他们不就是天天这样骂我们吗?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图个啥?”“图个啥?图个痛快,眼睛是看的,耳朵是听的,脑袋是想的,嘴是说的,看见的听到的,就要想,就要琢磨,就要说出来,就图这个,这也不行吗?”姜瑞田马上打圆场:“闲扯嘛,都别太认真。”

我明白姜瑞田的用心,他是担心吴安一失控说不定还会说出什么过激破格的话,让梁大戈抓住什么小尾巴。又听姜瑞田说:“你们谁也想不到,昨晚上查户口我看见什么啦?特务连那个愣小子一进屋就把电灯拉开,噻,一对狗男女都脱得溜光搂在一处睡得正香,吓得我们赶快关灯,喊他们快起来穿衣服。”不等他说完都笑得前仰后合,胡美丽捂着肚子骂:“缺德,净瞎编!”吴安一绷着脸说:“真的,不是瞎编,我也见过,嘿嘿嘿,不过是男的。老百姓就是这个习惯,夏天嫌热就脱得一丝不挂,还不插门,所以一闯进去就看见西洋景了。”吴安一的话又逗得大家笑不拢嘴。梁大戈瞪他一眼,气呼呼地站起来一扭头拍拍屁股走人。

他们说的一点儿都不假,我也见过。其实这样的人家多半很穷,炕上铺着破席子,一处处露出土炕面,几个人扯一床破被,甚至用砖头当枕头。

“曲大哥,待得太腻歪了,咱们练练歌呗。”陶冶又转身问刘薇,“大姐,赞成不?”胡美丽、吴静文、白萍几个一跃而起拍着手叫道:“赞成!赞成!”林婕眉头一皱说:“瞎闹啥,吵得四邻不安的,也不怕老乡骂你?”胡美丽叉着腰瞪大眼睛说:“他敢?”“哼,嘴上不骂在心里骂。”胡美丽把嘴一撇,“在心里骂咱们听不见,骂也白骂。”白萍走过去伏在林婕肩头上,“你顾虑的也太多了,我敢保证咱们一唱他们就都得跑过来听。”曲南亭也站起来,高兴得满脸放光,“白萍说得对,老乡们不仅不会有意见,准都会跑过来看热闹,就当是一次军民联欢嘛。再说咱们挺长时间没正经练嗓了,再不练就生锈了,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嘛。”唐克、姜瑞田、吴安一都积极响应,转身就去取乐器。

韩德曾吭吭哧哧地说:“用不用问问张队长呀?”胡美丽轻蔑地说:“问什么问?咱们闲着没事儿唱唱歌不行呀?就知道拍马屁!”韩德曾吧嗒吧嗒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讪讪地溜到一边去。

说话工夫他们几个已经把乐器拿出来,也不问谁想唱什么要唱什么,只要过门一响准有人跟着唱,一个人独唱,几个人合唱,把会唱的歌都翻出来,唱得无拘无束,唱得兴高采烈。

曲南亭放大嗓门儿说:“演出时你们要是这样卖力气就好啦。”刘薇接话:“那是不得不唱,没情绪,现在是唱给自己听,高兴,当然就唱得好。给那些王八唱等于对牛弹琴,别看又是鼓掌又是叫好,全是瞎起哄,拿咱们开心,有几个是真听歌的,一双双猴眼睛都盯着姑娘的脸蛋儿。”吴静文颇有同感地说:“大姐说得没错,我一上台看见那些大兵的德行,立马心灰意懒,又不能不唱就只好对付,所以再好的歌也唱不出好来,有一回因为赌气连歌词都忘了。”胡美丽忿忿骂道:“这些瘟大灾的,都上前线去挨枪子儿吧。”“胡美丽,嘴那么损干啥?有些当兵的确实可气,可到底跟咱们一样,也是出来讨生活混饭吃的,有些还是被抓来的,扛枪打仗也是被逼无奈。穿上军装是兵,脱下军装就是老百姓,就是父母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一个人死了全家人痛苦。咱们跟当兵的有啥深仇大恨?可别再说那些咒人的毒话。”“哟哟哟,我说什么毒话啦?不就是顺嘴说那么两句,至于惹出你这么一火车的话?谁不知道你林婕肚子里的墨水多,可也用不着老是教训人。”胡美丽一赌气歌也不唱了,转身进屋。

林婕窘得满脸通红,自怨自艾地说:“都怪我多嘴,真是自讨没趣!”我忙劝她:“你别太在意,她就那样,你不说我也想说了,本来嘛,她说话就是太损。”经这么一闹大家都泄了气,谁也不想再唱,来看热闹的老乡越聚越多,听说不唱了都兴犹未尽地怏怏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