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躺在炕上,又想起白天谈论的“九一八事变”,造化就是这样地捉弄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投进改头换面冒充****的汉奸队伍,而我的爸爸伪满时期就成了汉奸部队的军官,这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妈妈说爸爸可能已不在人世,否则不会一点儿消息也没有。现在妈妈弟弟都弃我而去,我多么希望爸爸还活在世上,不管他是什么人,我总归还有一个亲人呀!我又拿出那张已经泛黄的旧照片,是一家三口人的全景,妈妈旁边是身着军装的爸爸,我就坐在爸爸怀里。爸爸如果真不在人世,我就真成了没有一个亲人的孤儿。老天爷,你太不公平,为什么把这么多的不幸都降临在我的头上?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照片,妈妈的影子模糊了,爸爸的影子模糊了,模糊了,模糊了……

根据东北剿总西进驰援锦州的部署,新军暂编师已西渡辽河,师直机关等也由编堡子、茨榆坨移驻辽中县城。

中秋节后,政工队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参加查户口,有时半夜里接到命令,说“有情况”,发现****小股武装潜入,就要立即行动在附近各屯展开清查搜捕,闹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除了抓到几个所谓嫌疑分子,并无重大收获,不过是虚张声势敷衍塞责,可我们却被折腾得腰酸腿疼、精筋疲力尽。

这次移防没有从沈阳出来时那番气派——浩浩****、威武雄壮,几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开拔。政工队两天前就已做好准备,把所有物品都装箱打包,今天早饭后师部派来的卡车一到,连人带东西一并装走。

辽中县城是辽河东岸的一个重镇,一条南北大街纵贯城中,丝房、饭馆、烧锅、当铺、粮店、客栈、大车店鲭次栉比,可如今却十有八家关门黄铺,街上很少有车马行人,显得十分萧条冷落。

政工队在一家已停业的烧锅后院占了两间大房子,一间是原来伙计住的,安排男队员住下,房子宽敞高大,南北顺墙大炕足可睡二十个人,男队员睡在炕头,炕梢就堆放队里的物品。宽大的木格窗子糊着纸,因无人居住窗纸多处撕破,风从一个个窟窿吹进来,屋里又暗又冷。另一间是烧锅大劳金们的居室,现在腾出来给女队员住,虽然房间大小差不多却是吊了棚的,而且是玻璃窗子,所以亮堂得多、暖和得多。

政工处在相邻的院子里,前面是药店的门市,后院堆放着麻包竹篓和团匾,都装着各种药材,也是现腾出几间用做人居和办公。

整个上午都在打扫房间和安顿行李和物品,伙房是现成的,老郭带着吴安一、徐伟去菜市场买了猪肉和各色蔬菜,做了第一顿丰盛的午餐。

午饭后张队长召集队员开会布置工作,头一件事依然是“大造声势”,向群众昭示我部已进驻辽中,包括出两期墙报,最近一期和“*”一期,再就是重复老一套的做法,在街面上写标语画漫画,墙报由姜瑞田、林婕负责筹稿编写制作。标语和漫画由三个小组分头进行,我分在第二组,另有胡美丽、严凤。漫画都选自军中刊物,照猫画虎。我们从镇口的大庙写起,一直写画到晚饭前才收工回队。

刚走进院子就听见有人在女队员的屋里吵嚷,原来是乔莹的男人郑家瑜正对她大喊大叫。

“你是我老婆,怎么就不能来?”乔莹面朝墙捂着脸两肩一耸一耸地在啜泣。

“你少跟我演悲情戏,你哭什么哭?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妈的,倒霉的是我,我才委屈,你跟别人勾搭连连让我戴绿帽子,还有脸哭?撒泡尿闷死得了!”“老郑,说话也不讲个分寸,多难听。有事慢慢商量,大吵大闹能解决问题吗?乔莹也不容易,一个人带着孩子留在长春,又冒死跑出来找你——”刘薇和颜悦色地劝说着,这种时候也只有她堪当此任,其他人只有干着急也不敢靠前的份儿。

不等刘薇把话说完,郑家瑜便气哼哼地抢过话:“他是来找我吗?死了也活该!”“郑家瑜,你心叫狗叼去吃了?一路上什么东西都扔了,就是给你织的毛衣舍不得丢,你儿子的照片舍不得丢,没良心的!”乔莹哭得满脸泪水。

“你少跟我提孩子,谁知道是哪个野种的。”郑家瑜铁青着脸,特意夸张地呼哧呼哧大喘气。

“郑家瑜,你浑蛋!”乔莹扑到郑家瑜怀里又是撕扯又是捶打。

刘薇急忙上前把乔莹拉开。

两个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张绍德走进来,一见郑家瑜立刻沉下脸来,“郑家瑜,这是政工队,你们的家务事自己找地方解决,别来这里闹影响我们的工作。”郑家瑜逼上一步,“你少装孙子,不错,我跟乔莹是两口子,闹的是家务事,可家里出贼了,这贼就在你们政工队,我是来捉贼的。”张绍德不甘示弱,也瞪大眼睛凑上去,指着郑家瑜的鼻子吼道:“你敢血口喷人?”“诸位,都听见了吧?我没指名道姓他就心惊了,我也没说这个贼就是你,怎么就血口喷人了?你是做贼心虚。”郑家瑜自鸣得意地嘿嘿几声冷笑。

一直隔岸观火的陶冶终于憋不住,走过来插嘴说:“郑指导员,别怪我多嘴,你今天来找乔莹该不是专为吵架的吧?我猜你是想她了才过来的,对不对?说明你们夫妻是有感情的,可是一见面就吵,还净说这些伤感情的话,这是何苦呢?我又多嘴了,你们想好好过起码要彼此尊重信任。如果真过不到一块儿去,已经没了感情,那就干脆快刀斩乱麻,不要再互相伤害,互相折磨。我有个建议,咱们张队长以后就别再往里面掺和,避点儿瓜田李下之嫌。”我真佩服陶冶,这番慷慨陈词软中带硬,让三个人一时都无话可说,不过我只能给她的口才打分,因为她也是在和稀泥,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你们夫妻是有感情的”,红杏出墙,同床异梦,感情何在?她又劝张绍德“避点儿瓜田李下之嫌”,他不是暗偷而是明抢,把人家老婆都抢过去了,还什么避嫌不避嫌的?

就听刘薇也高兴地拊掌说:“陶冶说得太好了,再明白不过了。我也提个建议,老郑跟乔莹你们出去走走,两个人推心置腹好好唠唠,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嘛。”胡美丽就势跑过来推着乔莹往外走,“乔姐,去跟郑指导员好好谈谈嘛。”张绍德也缓和下来接话说:“老郑,你对我误会太多了,我跟乔莹真的没什么,只是工作上联系多些,演戏就是演戏嘛。我们都是从长春一起过来的,也算老相识,老朋友了,请相信我,我跟乔莹真的没什么。就要打仗了,心里有疙瘩不好,轻装上阵嘛。”他拍拍郑家瑜的肩膀亲昵地说:“去跟乔莹好好谈谈,女人是需要哄的。”郑家瑜的脸依然没有放晴,哼哼两声一甩手跟在乔莹身后走出去。

这就是婚姻,这就是制造痛苦和不幸的婚姻,我决心一辈子不结婚,一辈子做个自由人,不去烦恼别人,也不让别人烦恼自己。

郑家瑜跟乔莹能谈得拢吗?未必。一只碗打碎了,即使能粘上也不会结实,而且那难看的裂痕是永远也抹不掉的,更何况他们原本就是两只碗。乔莹自己都承认留在长春的小孩是张绍德的,可张绍德却要一口否认,说他跟乔莹“没什么”,是个“误会”。没什么?没什么,孩子是哪来的?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乔莹本来不爱郑家瑜,却说什么“从长春到沈阳一路上什么都扔了,就是舍不得丢掉给郑家瑜织的毛衣”,真是口不对心,更可气的还要装成可怜兮兮满腹委屈的样子。更滑稽的是那个当了乌龟还不甘心的郑家瑜,还要死皮赖脸地缠着乔莹不放,好像离开了乔莹就活不成,就要打一辈子光棍儿似的,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晚饭后我悄悄去看丁怀仁,一是想打听于志强的消息,二是央求丁怀仁救于志强。当然也确实想见到他,现在有几天不见面就想,到底想什么自己也说不清。谈情说爱吗?跟他既无情也无爱,有的只是恨,可还是想见他,然后又得由着他像狎妓一样玩弄。他是个魔鬼,而我竟心甘情愿与魔鬼相纠缠,我不也就成了魔鬼?对,我就是个自甘暴弃卑贱下流的女鬼,我跟张绍德、郑家瑜、乔莹又有什么不同?我有什么资格去非难他们?五十步笑百步,不,我也是那可笑的“百步”呀!

丁怀仁也住在药店的后院,是特意选了掌柜住过的房子,房间不大却很讲究,门窗镶着玻璃,墙上糊着印花壁纸,小暖炕镶着油漆的木墙板,雕花的小炕桌上摆着细瓷茶具,地上靠墙放着八仙桌太师椅。丁怀仁躺在炕上假寐,我一进屋勤务兵李福盛立即知趣地躲到外面去。丁怀仁懒懒地睁开眼睛坐起,懒懒地说:“来啦?”我走过去坐到炕沿上,他顺手把我搂进怀里,照例地一番温存之后,我嗫嚅地说:“老丁,于志强的事儿你到底管不管?他的确是冤枉的,我了解他,我敢保证他不是,他还跟我说过怎样怎样不好,要不是为了反对他为什么要考进政工队?他就是一个学生因为家穷才失学了。我求求你,想想办法救他出来,行吗?求求你了。”我撒着娇,不惜使出各种下作的手段。

“又是这套话,你烦不烦?你为什么这样关心他呀?你喜欢他对不对?你跟他是不是也——啊?你瞒不过我的。知道吗?他犯的是涉匪重案,谁也救不了他。”他开始兽性发作,近乎疯狂地纠缠着、**着。我心心念念的于志强,你还关在宪兵队吗?你在忍受着严刑酷虐的煎熬吗?我对不起你,都是我害了你,可我又是这样无能无用。丁怀仁满脸淌着油汗,滴滴掉在我脸上,他狡黠地看着我笑,嘴里喷着酒气,不停地咕噜着我听不清的鬼话。我的眼在流泪,我的心在流血,我的身体像被一下下撕裂成碎片。渐渐地,渐渐地我忘却了痛苦,渐渐地,渐渐地我变得麻木,又变得快意,飘飘然如腾云驾雾,如登临仙境,啊,是于志强,是我心心念念的于志强,他含情脉脉地张开双臂迎接我,我心醉情迷地拥进他温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