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芬和吴静文说她们都有整块的剩下,也可以拿来分给大家。刘薇忙摆着手说:“不行,不行,是整块的也不能吃,老鼠即使没咬过也可能在上面爬过,接触过就可能染上病菌,千万不能吃。”林婕反驳说:“没事儿,老鼠不直接传播细菌,跳蚤叮过带菌的老鼠再叮人才可能传染。”胡美丽不以为然,“反正耗子碰过的东西我是坚决不吃,你不怕你吃吧。”刘薇开始给大家分自己的那份月饼,加上乔莹的,每个人都可以分到半块多。

“是少了点儿,尝尝就行啦。林婕说话从来都是有根有据的,我信。不过老鼠碰过的东西毕竟不干净,还是别吃的好,加点小心没坏处。”刘薇把切得整整齐齐的小块儿月饼送到每个人面前。

王亚芬拿起两块完整的月饼在鼻子上嗅了又嗅,到底还是扔到地上,“唉,太可惜了!”吴静文也跟着把自己的扔掉,有人已经开始有滋有味儿地吃起来,我却拿着半块月饼发呆。

陶冶边吃边走过来,问我:“安琪,怎么啦?怎么不吃?”“不想吃,给你吧。”我把月饼送到她手上。“我真的不想吃,算你帮我吧。”陶冶又还给我,“吃点儿嘛,一年就一回,尝尝,应应景呗。”我执意不要,陶冶只得收下。

“就不客气啦。”大半块月饼几口下肚,吃得她急呛得直咳嗽,把月饼渣喷我一脸。她吃吃地笑着用手在我脸上乱抹,连说,“对不起,对不起。”看着她的吃相,我也憋不住想笑:“说你是馋猫,一点儿也不冤枉你,你不会慢点儿吃,就像多少天没吃饱似的。”吴静文拿起笤帚打扫扔到地上的月饼,不论住在哪儿都是她主动整理内务,她最爱干净,看不惯房间里有一丝凌乱和埋汰。我想出去透透气便接过她手里的簸箕,走到大门外看见一群孩子正在玩耍,就顺手把簸箕里的东西倒掉,不想被孩子们发现,一窝蜂似的扑上来你抢我夺,连地上的月饼渣儿也捡起来放到嘴里。我急忙大喊:“不能吃,不能吃,是老鼠啃过的,有病菌,吃了要生病的。”哪有人肯听,照样高高兴兴地往嘴里填。

“咋就不能吃?”“多好吃呀,真甜!”“这叫什么?”“叫甜饽饽呗。”“啥甜饽饽?这叫月饼,啥也不知道。”“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们为啥要扔了呀?”其中一个小男孩儿,圆溜溜的大脑壳,苍白瘦削的小脸蛋儿,一双深深凹进的大眼睛,双手捂着半块月饼边吃边嘻嘻地笑,他吃东西的样子太像我的弟弟。那是几个月前,我回家看妈妈和弟弟,弟弟又去金星电影院门前卖香烟,我去找他,给他买了一包饼干,他就是这样狼吞虎咽地吃着,边吃边笑,还特意留下一些带回家给妈妈吃。他和这些孩子一样不幸,一样可怜,可这些孩子至少还活蹦乱跳地存在,而我纯真善良聪明可爱的弟弟,却被一场飞来的横祸夺去生命,我的妈妈也因为悲伤过度饮恨死去。这黑暗的世界,这罪恶的渊薮,我不遗余力地诅咒你!

“开饭喽!”勤务兵小李站在院中喊叫。伙房设在男队员住处,为过节,负责队里生活的唐克,在屯里买了新宰的猪肉。今天早饭午饭合成一顿,菜金合二为一,吃的是四荤一汤大米黄豆干饭。昨晚上虽说是大摆宴席,却赶不上在队里吃得舒服愉快,那满满一桌子菜连看也顾不上细看,闹哄哄的更不必说吃出什么味儿来,总归一种感觉:厌烦。

今晚上又查户口,还是和特务连士兵到本屯和周边各屯挨家挨户去查,政工队全体参加。行动前特务连指导员和张队长先后训话,都说最近****谍报队活动频繁,专到****驻地刺探情报,指出重点要放在穷农户,因为****分子多在这些人家落脚藏身和得到他们的帮助。为防止走漏风声,这次行动不让保甲长和屯里人带路,要求采取乘人不备突然袭击的办法,要求每到一家都要在房前屋后由士兵严密把守,要轻轻敲门不使邻居惊觉,防止****分子逃脱。

我们小组仍然派在本屯,从东头开始逐街逐户盘查,凡户口不在本屯来路不清形迹可疑的人更要仔细严查。

在查过一条街之后,在后街第二家发现一女子,三十岁上下,不是本屯人,说是户主的侄女,从彰武来探亲。看她外表白白净净细皮嫩肉,说话细声细语文质彬彬,不像是农家妇女。

“看你不像在庄稼人,你是干什么的?”我盯住她的眼睛问。

她沉着地回答:“你说对了,我确实不是庄稼人,是小学教员。”跟我分在一组的韩德曾,用怀疑的眼光审视着她,回头对跟进来的士兵说:“你们在屋里仔细搜查一下。”两名士兵开始在屋内翻箱倒柜地搜索,把炕上的被褥和炕柜里的大包小裹都翻出来,反复仔细检查,最后在一个花布包袱里翻出一摞报纸,是新近的《中央日报》和《扫**报》,在报纸下面还有个小本子,我忽然产生一种冲动,意识到这个小本子可能严重关系到这个女人的命运,于是不容细想乘人不注意,迅速拾起来揣进衣兜里。

韩德曾如获至宝兴奋异常,把报纸掼在炕上,厉声问道:“这些报纸是你的吗?”那个女人从容不迫地说:“是我的,从沈阳买的。”韩德曾逼问:“你买这么多报纸干什么?”“拿回去糊墙。”“胡说,你是想从这些报纸上了解****的动态,对不对?什么小学教员?你是****的奸细,对不对?”韩德曾凑近女人指着她的脸大吼。

“老总,你可不要冤枉人,我真是小学教员,这些报纸真是买来糊墙的。”女人赔着笑脸说。

韩德曾继续发威逞凶:“不给点儿厉害,你是不会承认的。”又对站在门口的士兵说:“把她捆起来带走!”转身又对我发号施令:“安琪,你带士兵先把她先押到特务连,我们还得继续往下查。”这个韩德曾跟于志强和我一起考进政工队,他自己说是从安东岫岩跑出来的学生,他家的房子土地都被分了,所以一提起就恨得咬牙切齿,抓自然成了他的偏爱。

“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她绑起来!”韩德曾见士兵不动手,便气急败坏地夺过绳子把女人绑上。“把她带走,把这些报纸也带回去,这是证据。”我和士兵押着女人去特务连驻地,我边走边想,如果她真是的人就应该帮她逃走,就像帮于志强那样。我记得于志强说过:“将来也许需要你做些什么,相信你一定会义无返顾地去做。”我当时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会的。”如今在我心中已不是原来的概念,于志强、沈冬生、姜瑞田都在改变着我对的认识,绝不像我们经常宣传的那样,是杀人放火狰狞可怕的匪类。就说眼前这个自称是小学教员的女人,端庄文静慈眉善目,面对韩德曾的气势汹汹施威恐吓,沉着应对毫无惧色,让我联想到于志强,我虽然还不能肯定,但直觉告诉我他们应该是同一种人——的人。

因为我的错让于志强身陷魔窟,我不能在我手上把又一个好人送进虎口。我要救她,我一定要救她。我曾经对于志强发过誓要帮助他们,帮助这些好人。我和那个女人走在前面,士兵端着冲锋枪走在后头。眼看就要走到特务连住地,我急中生智加快脚步,拉开与士兵的距离,又故意大声喊到:“快走,你磨蹭什么?”同时在她耳边悄声说:“我放你走,你说你要小便,快说!”她非常机敏,马上心领神会,也故意大声说:“老总,我要解手,实在憋不住了。”我装作不耐烦地说:“真啰唆,小兄弟,你在这等等,我带她去解手。”士兵说:“好,你们快点儿。”我用力推那个女人,“快走!”那个女人立即拐进路边小巷,我赶紧跟上把那个小本子塞给她,边走边给她解开绳子,顺手把绳子扔在路边的草丛里,压低声音说:“你快跑!”那个女人接过小本子揣进怀里,惊讶而狐疑地问:“你是——”“少说废话,快走!”我用力一推,险些把她推倒。

她回头看我一眼,像照相机迅速按动快门儿,我明白她是要把我的模样深刻在记忆里。我又一推,她顺势拔腿就跑,转眼间便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中。我估计她已经跑远,立即就地倒下,大喊:“不好啦,快来人道!”士兵听到喊声马上跑过来,“怎么啦?人呢?”“趁我没注意,冷不防一脚把我踢倒就跑了。哎呀疼死我啦!”我坐在地上故作站不起来,士兵忙过来搀我,我急赤白脸地说:“别管我,你快追呀!”“这黑灯瞎火的,往哪儿追呀?跑就跑了吧。”他扶起我关切地问:“摔得不轻吧?想不到这个娘们儿这么厉害!”回到队里韩德曾听说那个女人已经跑掉,又急又气直埋怨我:“你们怎么搞的?怎么让她跑啦?她肯定是****特务,说不定还是条大鱼呢,你们怎么不去追?可以开枪嘛。”“我愿意她跑哇?你什么意思呀?她说要解手,谁也想不到她抽冷子一脚把我踢倒,然后撒腿就跑,那个士兵在后面紧紧追赶,追了半天也没追上,黢黑的谁知道她跑哪儿去了?我们在周围搜了半天,连个影儿也没见着。”“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还叫她跑掉了,太成问题!”韩德曾嘟嘟囔囔说个不停。

“你说谁成问题?我看成问题的是你,你既然认为她是重要人犯,为啥只派一名士兵押送?你这不是成心给她逃跑的机会?”我故意倒打一耙。

气得他张口结舌:“你——你——”“你什么你?我的腰现在还疼呢,这都怨你!”韩德曾被呛得哑口无言,只顾呼哧呼哧喘气。

“哪有那么多特务?别又抓错了人,凭几张公开发行的报纸就说人家是特务,未免武断吧?抓特务应该,可也不能捕风捉影殃及无辜。”姜瑞田嘴上说韩德曾,可眼睛一直盯着我看,好像在说:“人是你放走的吧?”姜瑞田有这种想法也不奇怪,于志强不就是我们一起帮他逃走的吗。

“姜瑞田,你在替谁说话?这个女人为啥专买《中央日报》《扫**报》?又为啥买那么多?她说糊墙,为啥买新报纸?她就是要从这些报纸上了解****的动态。这是武断吗?现在是非常时间,处座一再讲****的活动很猖獗,为啥要查户口?不就是为抓****吗?”“我不想跟你拌嘴,我嫌太累。那个女的到底是不是,要抓住了问她,我们在这说什么都没有用,唉,人跑了!对不起,鄙人要去睡觉喽。”“哼,先别高兴得太早,纸里包不住火,不管隐藏得多深,早晚得露陷,瞧好吧!”韩德曾望着姜瑞田的背景阴阳怪气地说。

姜瑞田躺在炕上接话:“对,对,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张绍德坐在马扎上就着炕沿儿写着什么,听得有些不耐烦,遂发话说:“行啦,别斗嘴啦,今天就到这,有什么问题明天开会再说。女队员也都赶紧回去休息。”女队员三三两两地往回走,我心里还在惦记那个不知名姓和身份的女人,默默地为她祝福,但愿她能顺顺利利地做完她要做的事,平平安安到达她想去的地方。我还不能断定她到底是不是,但她绝对不是坏人,我能帮她逃走,无论如何是做了件于志强也会赞成的问心无愧的大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