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任务嘛,你不去处长又得揢我,让我受夹板气。”何勇哭丧着脸一个劲儿唉声叹气,“姑奶奶,你就别难为我了。”“好啦,好啦,一个人留在家多没意思,出去散散心也好嘛。”陶冶搂过刘薇,“走,换衣服去。”“唉,这就对了,还有处座关照过,让女队员都穿军装化淡妆,都把新罗斯福呢穿上。”何勇见刘薇答应去,高兴得满脸堆笑转身出去。我也不想去,一说到跳舞就会勾起至今尚未平复的伤痛。不知情的陶冶从旁极力撺掇:“去吧,去吧,一玩儿起来就把什么烦心的事儿都忘了。”经不住大家力劝就不再坚持,于是急忙随大家一起换衣服,还把从未上过脚由刘薇替我付钱买的新皮鞋也穿上。

“哎呀,你们看呐,安琪的新皮鞋太漂亮了!”眼尖嘴快的胡美丽大惊小怪地喊,“啧,啧,太好看了,什么时候买的,怎么没听你说过?”“别人买点儿什么都得先告诉你呀?”严凤最看不上胡美丽咋咋呼呼的样儿。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呀,你接着干什么?”胡美丽狠狠地白了她一眼,又过来要试我的鞋,“安琪,脱下来让我试试。”走过来就要替我脱鞋。

“我说,也不看看自己的脚有多大,像只船似的能穿进去吗?”陶冶的话引得一阵哄笑。

胡美丽追着陶冶打:“你的脚才像船!”大家边吵边闹已把衣服换好,人人一身烫得笔挺的新罗斯福呢军便服,头上戴着人字呢的船形帽,显得格外精神,看得何队长直咂嘴。说话间师部派来的一辆中卡和一辆吉普已开到门前。男队员和大部分女队员都上中卡,何队长、政工处杨秘书、刘薇都坐了吉普,队长让我也过去,我装作没听见,队副从来都跟大家在一处,自然也上了中卡。

吴安一问:“怎么没见处长?他不去呀?”陶冶说:“这还用问,人家早在沈阳啦。”吉普在前中卡在后,沿着沈辽大马路向沈城开去,这条路不是柏油铺的,可比乡间的大车道要平坦得多,所以车速很快,只是车后不断扬起的黄沙叫人吃不消,不仅呛人还要落到身上脸上,搞得人人灰头垢面,你看我我看他不住地互相取笑。下乡以后已不吃高粱米,发下来的美国小麦,老郭就磨成全麦粉贴饼子,现在青菜也多所以都能吃得饱。可经过一路颠簸都吵吵饿了,这个问“晚饭什么时候吃?”那个问“晚饭在哪儿吃?”何队长不在车上问也白问。

车一直开到铁西广场留守处,大家下车问队长的第一句话就是吃饭的事儿。

何勇挠着脑袋说:“哎呀,这件事儿还真忽略了,留守处也来不及准备这么多人的饭呀?”“你问谁呐,你是队长,吃饭这么大的事儿事先怎么不安排好?”刘薇不满地说,能够当面责问队长的也只有她敢,也只有她能拉下脸来。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抱歉,怪我办事不周。”何勇不住地挠脑袋,“这样吧,咱们找家馆子简单吃点儿,算是队里给大家打牙祭,怎么样?”他又问张绍德:“队副,你看呢?”“简单吃点儿也叫打牙祭?”胡美丽小声嘟囔。

她的话还是被何队长听到了,他眼皮一抹搭:“别不知足,不让你挨饿就行啦,你还想吃啥?”气得胡美丽涨红了脸,一扭脖子走开。

姜瑞田说政工队原址对面有家小饭馆,有馄饨烧饼卖。大家异口同声说好,正准备前往,胡美丽忙喊住大家:“急什么呀?就只顾吃,一个个小鬼似的难看不?也得先洗把脸吧?”她又掏出小镜子照。

女队员都说胡美丽提醒的好,于是在留守处洗了脸补了妆,这才站队——何队长坚持一定要站队去小饭馆吃饭。

六点整我们按照规定准时到达。马路湾“励志社”的大楼门前戒备森严,全副武装的士兵五步一岗,汽车要从侧面大门入内。

舞会在二楼礼堂举行,走上楼梯就见大厅里灯火通明,两侧整齐地摆着一张张方桌,上面铺着淡青色提花台布,桌上放着各色酒水、点心之类,一个负责接待的军官把我们引进礼堂指定的位置。

舞台背景大幕上悬挂着委员长身着元帅服的大幅画像,两面是国旗和党旗。有几支友军政工队组成的小乐队走上舞台摆好了位置。

七点整乐队演奏了《友谊地久天长》开始曲后,一个缀着少校肩章的年轻军官走到麦克风前宣布舞会开始。首先照例要请长官训话,第一位是某装甲兵团的团长,第二位是剿总代表,大谈举办舞会的目的和意义,声称各部队结合地区时有磨擦发生,甚至动武伤人,一些下级军官非但不加疏导制止,反而带头闹事,所以要借举办舞会沟通情况联络感情,以达到精诚团结,戮力同心,共同对敌。台上声嘶力竭地喊,震得麦克风吱吱哇哇响,台下热火朝天地聊,一片嗡嗡嗡像开了锅。

“要跳舞就赶快跳,扯什么闲白?什么这个目的那个意义?还不是当官儿的巧立名目,吃喝玩乐还得上讲究?找野妓得花钱,这可好有吃有喝,还有姑娘陪着玩儿。”刘薇翘着二郎腿,悠哉游哉地吸着香烟吐着圈儿。

“哎呀,说得这么难听?”林婕一向自命清高,听了刘薇的话自然反感,“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坏,跳舞是一种很高尚的社交活动,在西方国家特别流行呢。”刘薇不以为然,反驳道:“小姐,这是中国,不是我把事情想得那么坏,而是事情本来就那么坏。你好好看看吧,那些臭男人不是都在滴溜溜地朝姑娘们看吗?一个个猴急似的,等一会儿音乐一响,就会苍蝇似的扑过来。”“大姐,你这是骂咱们自己呀,苍蝇逐臭,咱们不都成了臭鱼烂虾啦,哈哈哈哈。”王亚芬引得大家跟着她笑。

刘薇绷着脸说:“哼,咱们可不就是臭鱼烂虾?上不了大台面的。”这时舞台上音乐响起,是一支华尔兹《蓝色的多瑙河》。

“别争了,‘当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走,跳舞去!”林婕摇头晃脑地念完诗拉起我就走,随着音乐节的拍轻盈地旋转起来。林婕对着我的耳朵说:“这叫‘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哈哈哈哈。”我们正跳得兴致勃勃,忽然被两个男人拦住,原来是丁怀仁和政工处秘书杨尚斌。

杨秘书彬彬有礼地说:“林小姐,请赏光。”他不容分说挽起林婕就走。

丁怀仁微笑着不说话,只管拉起我的手一个大旋转跨进人群。我心里说,真是见鬼,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里钻出来的?我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这哪是跳舞,简直是绑架。我几次故意踩他的脚,踩完又道歉,可他全不在意,搂着我不放松。我心想与其活受罪,倒不如好好跟他跳,便佯作慢慢适应。他穿着一身崭新笔挺的将校呢军服,漆黑油光的头发依然梳理得平平整整,散发着浓浓的发蜡味儿。他轻轻握着我的手,让身体跟我保持着距离,摆出一副潇洒优雅的绅士风度。凭良心说,他跳得非常好,舞步从容流畅,而且不断变换花样,我不知不觉渐入佳境,竟沉浸在莫名的温馨愉悦之中。

他突然停下脚步,我如梦方醒地睁开眼睛,原来音乐已经停止,一种未尽兴不满足的情绪油然而生,我轻轻抽回被握得温热的手。

“安琪,到大厅坐坐吧。”丁怀仁只管一个人先走,他昂首挺胸步履矫健,踏得地板嗒嗒响,我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后走向大厅。

自从入队不久在总理纪念周大会上第一眼见到他,就心生疑惧和厌恶,下乡征粮时跟刘薇的一席枕边夜话,更增加了对他的敌意和防范,可是今晚上他在改变着我心中的印象。

走进大厅,丁怀仁拣个座位坐下,又摆手让我坐,显得十分随便又不失威严,好像我必须服从必须由他摆布。他先给我倒了一杯汽水,又为自己倒了半杯红酒。这时礼堂里奏响了第二支曲子,我以为他会邀我继续跳舞,不料却听他说:“我饿了,你饿吗?出去吃饭吧。”又是不容分说,他先站起走在前面,我又是蒙头蒙脑地紧跟在后。在院子里他找到自己的车,是一辆敞篷吉普,他先上去,摆着手让我坐到副驾驶的位置,然后打火启动,汽车一出大门便风驰电掣般向前冲去。大街上车辆很少,更不见行人,飒飒夜风阵阵从头顶掠过,我冷得有些打战,丁怀仁发现后立刻刹车,把放在后座上的一件夹克拿给我穿上。他在慢慢拆除我心中的防线,我心想他也许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坏。

吉普车一直开到城内鼓楼南一家饭店门前停下,借着灯光我看清了匾上的字:“玉华台饭庄”。走进门厅,一个身穿白制服的堂倌直接把我们领到二楼一个雅间,这像是早已安排好的。

房间里放着一张大圆桌,上面铺着红色金丝绒台布,中间的大水晶瓶里插着一大簇鲜花。四周摆着许多高背椅子,靠墙放着沙发茶几衣架,墙上挂着两轴水墨丹青。

我拘束地坐到椅子上,心怦怦地跳,两只手怎么放也不是。丁怀仁也坐下微微一笑说:“安琪,不要紧张嘛,咱们是客人,准确地说咱们是主人,他们应该好好伺候咱们,紧张什么呐?你还不习惯是不是?以后常来就习惯啦,把夹克脱掉吧。”我顺从地脱下套在身上的大夹克,往下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或者不该说什么。

这时堂倌端来餐具和茶具,规规矩矩放下又规规矩矩斟上茶,一切动作都是轻轻的悄悄的,连开门走路也没有声音,心想这差事太难当了!

丁怀仁很少说话,只用手势摆着手让我喝茶,我就顺从地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顿觉茶香扑鼻。他又微笑着说:“别紧张嘛。”我又端起茶杯啜了一口。门又开了,两个穿着一样白制服的堂倌推着我曾见过的那种铁架子车进来,先铺上一方白布巾,然后把一盘盘菜肴端到桌上,又开启了印着外国字商标的酒瓶。我向桌上瞟了一眼,见那些样式颜色各不相同的菜,只觉得好看却说不出名堂。丁怀仁拿起一方应该叫做餐巾的绣着花的白布,掖在衣领里,我照猫画虎地也把放在面前的白布掖进衣领。丁怀仁不停地给我夹菜,每夹一样都要讲出它的名字、材料、特点什么的,我只管点头答应。酸的甜的辣的,清淡的酥脆的滑腻的,种种口味集合到嘴里,都变成难咽的苦涩。在记忆里,我们一家三口每天都是高粱米饭窝窝头,逢年过节才能吃上“奢侈”的肉菜。弟弟要不是为了能填饱肚子上得起学,怎么会小小年纪就去沿街叫卖?又怎么会惨遭横祸?妈妈又怎么会悲伤过度紧随弟弟而去?我恨这个杀我亲人的万恶世道!丁怀仁不管你装扮得如何慈眉善目,你也是这个万恶世道的制造者!

“安琪,怎么不吃呀?不好吃吗?”丁怀仁边让我边不住嘴地大吃大嚼。他喝了很多酒,却依然面不变色,不像有丝毫的醉意。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钟头,我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十点多了。

从“玉华台饭庄”出来,又是不容分说地把我带到马路对面的“奉天大旅社”。一进门照样也有茶房接待,引我们乘电梯上楼,在钉着“308”标牌的门前请我们进去,这一定又是事前安排好的。我明白,现在一切反对反抗都没有用,我只能像木偶一样任他提着线由他摆布,一切概不由我。丁怀仁没有强迫我喝酒,我是心甘情愿喝的,只喝了少半杯,可还是觉得头昏脑胀只想睡觉。他帮我脱去衣服,我没拒绝,他也脱去衣服,他挽我上了床,我也没拒绝,一切都顺理成章地进行着……

自从妈妈弟弟死后,每天都在孤独苦闷中煎熬着,在队里虽然都有说有笑热热闹闹,却难以排遣内心的空虚和寂寞。那个老浑蛋的幽灵时常折磨着我,头脑里也时常出现那些肮脏不堪的幻觉。我骂自己无耻,骂自己下贱,狠狠地掐自己的胳膊、腿,但仍然摆脱不掉内心的空虚和寂寞。今晚上发生的一切毫无疑问都是丁怀仁布置好的,而且肯定又是何勇这些浑蛋助纣为虐,可我像喝了汤任他们摆布,我这是怎么啦?丁怀仁没有强迫我什么,不像那个老浑蛋,是用药把我蒙倒,用暴力把我残害。我欣赏他吗?他是人面兽心的伪君子;我对他有好感吗?他是披着人皮的豺狼。今晚上我把这一切都忘了,那个老浑蛋能够得逞,不就是丁怀仁他们设下的圈套吗?我恨自己,我讨厌自己,我这是无耻的背叛!

他睡得很沉,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头上渗出一粒粒汗珠,两眼微闭嘴角上翘,是一张英俊的脸和善的脸,可就在这美好的外表里却隐藏着胜过蛇蝎的阴毒险恶的心,太可怕了!

刘薇曾经说过的话又响在耳畔:“要跟他们斗,明里斗不过就暗中斗。”“玩弄他们,大把大把花他们的钱,往死里折腾他们”。“啥也别在乎,要玩就陪他们玩儿,玩儿死他们!”我也想到自己曾经发过的誓言,“骂他们吗?脏了自己的嘴;打他们吗?没有力气;抓他们挠他们,他们的脸皮比象皮还厚;杀他们?搭上自己的命不值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学刘薇,玩儿死他们。”我咬牙切齿地望着跟我睡在一张**的又一个恶魔,我对着他的脸说:我要报仇,我要玩儿死你!就从现在开始,施行我的“杀人不见血”的复仇计划,向你们这些侵犯我残害我的恶魔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