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一变看到的听到的也都变了,大家都非常认真非常投入,虽然也时有忘词卡壳的情形,队副仍然很不满意,一再敦促扔掉本子:“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记不住?不能靠提词,在台上老是注意听提词还能演好吗?”到现在已经是第五遍了,孔亮不停地矫正不合要求的语气腔调和情绪,他自己也做着示范。他的标准话剧腔,嗓音洪亮吐字清晰,抑扬顿挫弛缓疾徐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大家都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听说他做过“满洲映画”演员剧团的演员和导演,“八一五”光复后在长春组织过话剧队,在《雷雨》中演过周朴园,在《日出》中演过方达生。后来因为戏没人看,演员们吃不上饭,话剧队被迫解散,××师政工队成立,经师部的一个参谋介绍进了政工队。何队长听说他是内行就让他做了戏剧组组长。我实在说不好他是什么样的人,更难用好与坏论断。除了工作他很少跟人交谈,来到乡下才发现他闲下来就看书,或者闷头写些什么,他有很多书,出发时都带出来了。他对人也说不上冷与热,反正很少看见他笑,即使碰上让大家都笑弯了腰的事情,他也是浅浅地一笑而过。他是队里的又一个怪人!

排练一直进行到吃午饭,下午没安排集体活动,让大家自己读剧本背台词。

午睡后,队副破天荒地把我叫出来,他默默地走在前面,我默默地跟在后头,出了大门直奔村东头的大碾盘前停下,他先坐到碾盘上让我也坐,我低着头等他开口。

“安琪,真对不起,早上我不该对你发火,我明知你心情不好,注意力不集中,忘了错了都很正常,我真不该发火。可是必须让你知道我发火的原因,这些天我见你总是闷闷不乐打不起精神,心里很着急,我担心你这样下去会毁了自己,你这样年轻,天赋又好,是很有前途的,这样沉郁下去不仅会伤害身体,也会妨碍才艺的发挥和进步,我能不着急吗?我有个妹妹比你大些,也是从小就喜欢唱歌演戏这些事儿,在长春时我组织过一个话剧队,妹妹就跟着我,在排《雷雨》时她硬是要演四凤,我怕她演不好被大家埋怨,可我拗不过她,最后还是答应让她试试看,想不到她竟演得非常好,演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博得全场一片掌声。

可惜呀,她太天真太痴情,话剧队里有个年轻人追她不放,等发展到难舍难分时,那个小子竟抛下她跟一个接收大员的千金结了婚。其实那个小子早就脚踏两只船,我妹妹一直被蒙在鼓里。有一天外面下着大暴雨,我这个傻妹妹又去找他,被他推出门外倒在雨地里,大病中妹妹竟步了四凤的后尘触电自尽。一个好女孩,一个很有前途的文艺青年就这样无辜地夭折了。从那以后我变得冷漠消极,我进政工队纯粹是为讨饭吃,不是为了什么艺术,可是看到有天赋的青年人我还是喜欢,希望他们有前途有成就。安琪,我找你就是想对你说,不要消沉下去,要赶快从对亲人的思念中解脱出来,你明白吗?”我一字一句地听着,原来十分模糊的他,渐渐清晰起来,开始对他有了新的认识,想不到他也有自己的痛苦和不幸,在冷冰冰的外表里也藏着一颗滚烫的心,刘薇说的不假,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队副,谢谢你,谢谢你推心置腹的这些话,我明白了,你们都是为我好,我不该太任性,不该对你那样,尤其不该误会了你的好意,请你原谅吧。”真诚的话语伴着激动的泪水一起喷涌而出。

“不,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队副,咱俩别这样让来让去的啦。”我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

“好,不让啦,咱俩都有错,都有自己的‘不该',现在扯平了。”他先憋不住嘿嘿地笑,“你就像我的小妹妹,我就是你的老大哥,往后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问题只管说,大家也都会帮你。”“嗯,张大哥。”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他,也许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称呼他,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他笑得这么开心这么灿烂。

今晚睡得很踏实,因为不少心结打开了,心里自然敞亮了许多。

今天提前吃过晚饭,坐着屯里派来的大轱辘车去茨榆坨乡一团驻地,这是师部决定举行军民联欢会的首场演出。舞台搭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头天动员当地的棚匠已将舞台搭好,顶灯、脚灯、侧灯以及幕条大幕也已悬挂停当,这些事情依然由吴安一、姜瑞田、韩德曾、徐伟几个身强力壮又有经验的人来做。我们到达会场时,士兵们已经列队坐在地上,士兵队伍的后面和两侧,挤满了当地和邻村赶来的老百姓,坐的站的挤挤插插吵吵嚷嚷,直到大幕拉开还是静不下来。林婕担任报幕,第一个节目照例是轻音乐,演奏了五首广东音乐,每演完一首台下都会响起一阵喊叫和掌声。

独唱还是刘薇的《何日君再来》《敬郎三杯酒》,陶冶的《雷蒙娜》《夜上海》,李芳芯的《花月良宵》《千里送京娘》,我唱了《夜来香》《蔷薇处处开》。中间还穿插了一首男声独唱,由曲南亭唱了意大利名曲《桑塔露琪亚》。

男生小合唱由曲南亭、姜瑞田、孔亮、徐伟、韩德曾组成,唱了《热血》和无伴奏合唱《寒山寺》。

幕间休息后就是独幕话剧《桥》,要全队总动员,互相化妆,边换服装边装台,大家忙得不可开交,等大幕拉开人人都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白萍紧张得一上台就忘了词儿,多亏孔亮机敏,现抓了两句话救了场,站在侧幕边上的队副如释重负地说:“好,好,接得好,差点儿砸啦!”这是最紧张最累的一次演出,卸装时从都埋怨节目安排得太多,仅仅二十几个人完成这样一台大戏实在不容易,我暗自赞叹政工队藏龙卧虎个顶个的不简单。演出结束后,一团黄团长摆了三桌酒席犒劳我们,丁处长自然落不下,演出快结束时才坐着吉普车过来。席面摆在小学校办公室内,当地一家小饭馆的厨子掌勺,菜肴丰盛,我头一次吃到这样的好饭菜,绝大多数都叫不出名字,到底是刘薇见识广,有的菜连男队员都不认识,她都能讲得头头是道。也许是晚宴的缘故还备了酒,梁大戈、唐克、何胖子都好酒贪杯,乐得手舞足蹈,猜拳行令沸反盈天,好像非得一醉方休不可。

席间,丁怀仁、黄团长特意到女队员桌前献殷勤。我对这两个人已经不仅仅是厌恶而且十分轻蔑,也学着刘薇不仅敢于傲视他们而且揶揄他们戏弄他们。

丁怀仁走到我身边笑眯眯地说:“安琪,你的歌越唱越好啦!”我心里说,见你的鬼去,我唱歌时你还没来呢,瞪着眼睛说瞎话。又听他接着说:“等打败****战争结束,我一定保送你去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深造,成为第一流的歌唱家!”丁怀仁满嘴喷着酒气,我急忙向后躲闪。

“谢谢处长栽培啦,只怕我没这个福气呢。”我自己也纳闷,什么时候也学会拿腔作态地说话,而且也会恭维人了。

“安琪,你就做梦吧,等处长送你上——大——学——,出——国——留——洋——。”刘薇嘴一撇,“唉,可就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打败哟?”“要有信心嘛,”丁怀仁乜斜着小眼睛,有些恼火地说:“最终彻底消灭是不成问题的,我们有英明的委员长领导,有无私的美国朋友援助,打败是指日可待的。我们要牢记国父的谆谆教诲,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丁怀仁高高举起手里的酒杯,“各位,为恭祝委员长健康长寿,为戡乱救国取得伟大胜利,干杯!”一扬脖儿把酒倒进喉咙里。

站在一旁的黄团长和何队长急忙响应,跟着接连高喊:“干杯!干杯!”****急先锋梁大戈、韩德曾、徐伟只顾坐在那里大吃大嚼,让何队长很不高兴,他嘟噜着脸走近他们咬着牙说:“处座讲话你们听了没有?只顾闷着头吃,处长敬酒你们为啥不站起来?”丁怀仁也自知没趣儿,讪讪地转身走开,何队长赶紧跟上。

那个披着人皮的黄胖子竟然厚着脸皮凑近我,咧着大嘴巴悄声说:“小安呀,近来可好?我老婆很想你呐,什么时间有空去看看她呀?”我强压怒火嘿嘿一笑,伏在他耳边咬着牙发着狠说:“老狗,你还没死呀?等着上前线挨枪子儿吧!”然后又故意放大声音,“黄团长,你要多喝几杯哟!”又放低声音,“老王八蛋,你去死吧!”黄胖子像挨了闷棍,浑身一激灵乌龟似的立即缩回脑袋,一对金鱼眼泡直跳,一张露着大板牙的嘴巴哼哧哼哧地喘。他一定做梦也想不到我敢面对面地骂他,我也想不到他居然会像老鼠见了猫,吓得张皇失措。他嘴里叽里咕噜的,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脸涨得像猪肝,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莫名其妙地“啊,啊”了两声,赶紧夹起尾巴溜走。我想开怀大笑,为了胜利;更想号啕痛哭,因为又一次受到侮辱。我脸在发烧,心在剧烈地跳,我算什么胜利者?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鸟再贵重也仅仅是个玩物,不论高兴地唱还是悲哀地哭,都是玩鸟人的乐趣。我恨,我恨这些披着人皮的狼,说着人话的鬼;我也恨自己,为什么要跑到这个人鬼杂处的鬼地方来?

“安琪,你怎么啦,脸这样红,你也没喝酒呀?”陶冶盯着我的脸迷惑不解地问。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吴静文过来摸我的额头。

“都别问了,安琪心里不好受呗。”刘薇摇头叹气,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也给自己斟满一杯酒:“来,姐妹们,为友谊干杯!为幸福干杯!为好人长寿干杯!为坏蛋短命干杯!”我一闭眼把杯中酒一口喝光,辣得我又是咳嗽又是淌泪,脑袋也像胀大了,顿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模糊。我晕晕糊糊又要斟酒,陶冶急忙抢下酒瓶。

“哎呀,安琪,你不是不能喝酒吗?怎么一下喝这么多,又喝的这么猛,要喝醉的。”“醉了好,醉了好,听不见鸡叫听不见狗咬,既不快乐也不烦恼,多好,多好。”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又被吴静文摁在座位上。

“她可真喝醉了,你们听听她说的全是醉话。”胡美丽笑嘻嘻地端起酒杯,“来,姐姐陪你喝,陪着你醉。”说着她也把杯中酒喝光。

“行啦,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该散了。”刘薇站起来四下张望,“队长呢?该回去啦。”“何队长!”李芳芯也四处望着大声喊。

何勇颠颠地跑过来,问:“什么事儿呀?”他脸泛红光,直抻着脖子打饱嗝。

“你说什么事儿?我们都累了困了。”刘薇绷着脸不耐烦地说。

“对,对,该回去了,马上集合,唐克,队副,赶快张罗收拾东西,小件随身带着,大件明天派车拉回去。”何队长见刘薇发话不敢怠慢,立即发号施令。

队员们坐着来时的大轱辘车回队。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正好是农历五月十六,一轮明月白玉盘似的高挂在湛青的天幕上,四野的庄稼笼罩在银色的月光下,微风吹过鳞光闪闪,我们就像置身于无边无际的大海,心情渐渐舒畅起来。大车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慢腾腾地前行,左摇右摆颠得浑身骨节疼,眼睛开始发涩,忽睁忽闭似睡似醒。

“哎,咱们唱支歌好不好?闷死啦。”陶冶说着自己先唱起来:“明月高高地挂在天上,你蜜蜜地偎依在我身旁,你是我心头的月亮,你照透了我的柔发,啊——今夜是我们的好时光……”先是几个人和着,最后连何勇也跟着唱起来,像破唱盘似的由变调到沙哑。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真就沉沉入睡,等到严凤摇醒我,大车已进了院子。今晚上没人洗漱,个个都是脱鞋上炕倒头便睡。从来多梦的我也是沉沉地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接连三场演出终于结束,虽然每次都间隔几天稍作休息,但还是感到非常疲劳,这两天除去吃饭净睡觉了。

今天午饭后,何队长通知大家过一会儿师部派车接我们,去沈阳参加驻沈友军联谊舞会,男队员担任伴奏,女队员唱歌伴舞。何勇嘱咐曲南亭要把画有军徽的谱台带上,立刻遭到反对。

队副说:“咱们自己整这事儿不太好吧?”老曲也说:“都是熟曲子,带啥谱台呀?”“这纯粹是显摆,何队长就是能整景儿。”何勇被抢白得灰头土脸儿:“算了,你们说不带就不带吧。”胡美丽听说要出去跳舞,头一个蹦起来,拍手打掌大喊大叫:“太好了,太好了,正盼着呐!”“瞧你高兴的,还不是陪着那些臭男人玩儿?”刘薇懒洋洋地说:“我才不去呢。”“哎呀,小姐,谁不去你也不能不去呀,不光跳舞还要穿插着唱歌呐,指名要咱们师的政工队参加,你是挂了号的不去能行吗?”何队长故意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

“不去就是不去,又不是任务非得去呀?”刘薇赌气地把半截香烟摔到地上,用她的硬底高跟皮鞋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