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直睡到已近正午才起床,丁怀仁起来的比我早,等我睁开眼睛他已梳洗完毕,正坐在床边看着我,那温柔怜惜的目光像个慈祥的父亲。我在心里发狠地说:你无论怎样装扮也掩盖不住你阴险丑恶的本性,你是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披着人皮的魔鬼。

“醒啦,睡得好吗?”他微笑着把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递到我手上,我接过来一口气喝光。他凑过来要跟我亲热,被我用力冷冷地推开。

“安琪呀,吃过午饭我带你去逛街好吗?”我一声不响地穿好衣服,又简单梳洗之后就跟他去街对面“玉华台”吃饭,他说旅社的饭不好吃,还是“玉华台”的好,我不理他只管跟着他走。

吃过饭,就跟着他去逛中街,一路上他几次想拉我的手挽我的胳膊都被我甩开。我猜他心里一定很恼火却要强扮笑脸不敢发作,看他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窘相,心里比吃了冰糕还爽快。

中街是沈阳商铺云集繁华热闹的一条街,可我只去过三次。第一次是上小学时妈妈带我去的,从西走到东又折返回来没花一分钱。第二次是“八一五”光复那年,跟妈妈去买便宜的“洋捞儿”。听妈妈说,日本刚宣布投降,中国的老百姓便成群结伴到日本人聚居的南站地区大肆行抢,住宅、商店、学校、仓库都被洗劫一空,最后连门窗地板都被拆下来,到处都是仅存框架的空房子,抢来的东西就拿到中街去卖,这里成了露天大市场,当时中国人就把这些抢来的东西叫“洋捞儿”。这种繁荣假象只维持了半年时间。等第三次陪同学来中街买东西时,街上已不见摊贩,店铺也十有五家关门停业,一片萧条景象。

这次来中街应该是第四次,同前次相比更加冷落。丁怀仁带我进了几家大商店,像“洪顺盛”、“泰和商店”、“吉顺丝房”,都是我从未进去过的。丁怀仁喋喋不休地说“喜欢什么就买”,我心里说,那就按刘薇说的办,“大把大把花他们的钱”吧。可是我喜欢的看中的实在不多,挑来拣去总共买了两件羊毛衫、一件夹大衣,两双皮鞋,其中一双棕色的,老板叫它“玻璃皮鞋”,说是美国货,光洁如镜名实相副。丁怀仁嘴上说“喜欢什么买什么”,可是仔细看他哆哆嗦嗦掏钱的样子,并非心甘情愿,我看在眼里真想开怀大笑,心里说,活该,让你的心肝肺一起疼,疼死你!

丁怀仁还要在奉天大旅社再住一宿,我吵着闹着坚决不肯,他到底服从了我,过去听说过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话,今天初试果真灵验。丁怀仁拉着长脸撅着嘴把车开得飞快,吓得我不敢睁眼,还不到晚饭时间就回到了部队驻地。

我不加掩饰地提着大包小裹进了女队员住处,对于我的突然出现,人人目瞪口呆。

好半天,还是胡美丽第一个开口:“安琪,你上哪去啦?昨晚上舞会没结束就不见了,上哪去了?”她探探头看看窗外,听见吉普车开走的声音,忙问:“你是坐处长的车回来的?”严凤也问:“哪来的这么些东西?”我脱鞋上炕,身子一挺躺到铺位上。

陶冶走过来低声问我:“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你说话呀,昨晚上你去哪啦?”我一轱辘坐起,不耐烦地说:“问什么问?可以告诉你们,丁怀仁带我去吃饭了,睡觉了,就这么回事儿。看见了吧,这些东西都是他给买的,行了吧?”说完又躺下去。我是第一次直呼丁怀仁的名字,不是我胆子大了,是这个人在我心中变矮了,不值钱了,别说叫他丁怀仁,就是叫他猫呀狗的也无不可。

“哟,这话也敢觍着脸说?”“王亚芬,你说话客气点儿,什么叫舔着脸?你是不是天天都不刷牙?”我一跃坐起,朝着王亚芬大吼,我自己也奇怪,怎么一夜工夫竟变了个人?过去从来没跟谁这样大呼小叫,这样蛮横无理,虽然有些后悔却也不肯让步服软。

“有话都好好说嘛,吵什么嘴呀?”李芳芯的话本来没有针对谁,可我就是听着别扭,便抢白她:“谁没好好说?是王亚芬说话难听,装什么好人?”“嘿,怪了,我好心劝你们,反倒惹一身不是。”李芳芯赌气走了,掼得房门玻璃哗啦哗啦响。

“你今儿个是怎么啦?谁说跟谁来?”王亚芬气得脸红脖子粗,“怎么变成这样?”“我就这德行,看不惯把眼睛闭上,少废话!”王亚芬也是少有的发脾气,她正端着搪瓷缸喝水,顺手摔在地上,“疯狗乱咬人!”“你骂谁?你骂谁?”我光脚下炕直奔王亚芬,陶冶眼疾手快,一步蹿过来拉住我。

“安琪,别这样,都消消气。”陶冶又转对王亚芬说:“谁都知道你是好脾气,怎么也发火啦?都是话赶话,别往心里去。”胡美丽远远地靠墙坐着,目光闪烁地望着我,脸上似笑非笑。我猜她一定在幸灾乐祸,我心里说,你巴结丁怀仁,帮他设陷阱害我,可你得到了什么?他只会利用你,不会喜欢你,你没那个条件。我特意把衣服一件件抖搂出来,又把两双鞋替换着穿在脚上,左看右看端详欣赏,气得胡美丽再也坐不住,腾地下了地也跑到屋外去。

王亚芬、陶冶都坐到一边去了,别人也都装作视而不见,我自觉无趣,悄悄地脱了鞋,悄悄地把这些东西收拾起来。

刘薇半躺半卧地靠在被子上吸烟,我偷眼看过去,见她两眼望天表情冷淡,我心里嘀咕着:刘薇,你也说句话呀,我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不是你教我的吗?我正在按照你教我的办法,对这个魔鬼施行报复呀!整个一晚上她都没有讲话,别人也很少交谈,更不见了往日的嬉笑打闹。唉,这都是我惹的祸!

今晚上又闷又热,是大雨将临的前兆。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烙饼”,屋子里点着用蒿草捻成的“火绳”,是老乡专为我们驱蚊子的,淡淡的青烟混着青草的芳香弥漫在空气之中,可还是有蚊子示威似的嗡嗡地叫着从耳边掠过。不时听见有人用手在身上拍打,低声地骂着,有人发出轻轻的叹息,用报纸当扇子不停地扇着,好像不能安然入睡的不止我一个人。她们都在想着我的事情吗?都在怨恨我吗?都在蔑视我吗?也许不完全是,或许在妒忌我羡慕我呢?那就随便吧,我行我素。

这两天就像做了一场梦,丁怀仁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想要的,我没一点儿反抗,应该说没一点儿反对。我对他一直怀有敌意,也一直非常警觉地提防他,可为什么竟鬼使神差地投进他的怀抱?这一次跟前一次根本不同,我简直就是自愿的,那个老浑蛋×专员用药迷了我,用暴力制伏了我,而丁怀仁什么手段也没用,就像邀他的情人恋人,一切都顺理成章。比如他邀我跳舞我可以拒绝,即使陪他跳,一曲终了我有理由立刻回到姐妹们中间去。他邀我去大厅休息,我也可以拒绝,因为谁都没去。他又带我去吃饭,我可以用不饿或者别的什么理由回绝他。他带我去旅社,我更应该拒绝,甚至可以抗拒,但是都没有。刘薇的告诫,于志强的叮嘱,妈妈弟弟的惨死,都被忘在脑后,一切都在跟着感觉走,已经不受任何意志的支配。

回想那一次被派往一团工作,被心怀鬼胎的黄团长安排在他家住下,使我第一次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动静,第一次感知到男女之间的枕上情事,又随之而来被黄团长侮辱,我奋力反抗,没有屈服没有就范。后来又被那个老浑蛋设下陷阱被迫,我无法抗拒,无力抗拒。

这一次,当然是丁怀仁蓄谋已久的,但是我却自动上钩,“心甘情愿”地任他摆布,什么仇恨呀报复呀都是事后自己给自己编的托辞。其实是我卑鄙的潜意识里有了这样的需要,有了这样的渴求。我在跟他进饭店进旅社进商铺时,见到那些堂倌、茶房、老板、伙计,用那种惊叹、艳羡、敬畏、贪婪的目光看我时,左搀右扶前簇后拥一个个笑眼舒眉地说着各式各样的恭维话时,真的是心花怒放,美滋滋地享受着优越、高傲、光彩、满足的快乐,把对妈妈弟弟的思念,对于志强的爱恋,对那些魔鬼的仇恨,全都抛在脑后了,不,全忘了。怨不得李芳芯、王亚芬、陶冶、吴静文……她们骂我,恨我,怨我,鄙视我,不理我,全都是咎由自取,我跟黄团长、老浑蛋、丁怀仁……一样卑鄙无耻,我该死!我真的该死!

自从去励志社跳舞回来,心里一直闷闷的,不光是跟女队员有了隔膜,就连男队员见了面也都讪讪的。何勇对我更客气了,可是看我的那双眼睛却似笑非笑充满狡黠和猥亵,叫人讨厌也叫人害怕。在男队员中,姜瑞田一向对我最好,关心我照顾我,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可现在也有意躲着我,懒得跟我多说一句话。我知道自己不配接受他的爱,可他总不至于也这样冷漠地对我,我居然成了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

好吧,那就井水不犯河水,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开始独来独往,常常一个人跑到村外那棵大柳树下,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把那些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翻腾,独自品味着那些喜怒哀乐苦辣酸甜。

今天吃过早饭我刚走出大门,就听见身后刘薇喊我:“安琪,等等我。”我立即站住回过头去,刘薇快步跟上来,我面上矜持心里却很高兴,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天,但难耐的孤独感已经快把我折磨死了。

“安琪,陪我走走。”刘薇拉住我的手,一股暖流迅速传遍全身,不由得心头隐隐作痛,眼泪止不住淌下来。她看看我什么也没说,我们就这样手牵手款步向村外走去。

村南有条不太宽的小河,浅浅的河水缓缓地流,河边铺满青草和野花,蜻蜓蝴蝶低回,青蛙蹿着叫着,一排高大的垂柳遮蔽了初夏的骄阳,刘薇拉我在河边坐下。

“安琪,你跟丁怀仁的事情早在我意料之中,他这个人我最清楚,在政工队里凡是有些姿色的都难逃他的魔爪,他是个卑鄙阴险的大流氓。我就是一个,可能胡美丽也被他玩弄过,从长春过来的谁不知道?听说在野战病院里他还作践过一个小护士,那个小护士还怀了孕,他逼着人家打胎,差点儿没出人命,是×副师长出面平息了这件事。”我低头不语,心想我能不清楚丁怀仁是个什么货色?只是事到临头又有什么办法?你刘薇不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呀!

“安琪,你怎么不说话?有什么心事跟大姐说说。”“唉,说什么呀?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可能大家有误解,过一阵子都会明白的,我也会替你解释的,是那个坏蛋害了你,大家都会相信你是个好姑娘。”“不,大姐,是我不好,他没有逼我,也没有骗我,是我鬼迷心窍心甘情愿。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脑袋是人家的,嘴巴是人家的,我管不着也挡不住。我也想明白了,人生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吗,怎么活不行呢?这是真心话,也是这些日子想明白的。”刘薇急忙打断我的话:“安琪,你可别这样想,你还年轻可不能破罐子破摔呀?”她发现语失立即纠正,“你看我顺嘴瞎说,我不是——我是想说你不能遇上这事儿就心灰意冷消沉下去,丁怀仁再找你就干脆拒绝,跟他一刀两断,他也不敢对你怎样,他要跟你动横的,告诉我,我骂他,我跟他闹。”心想,为什么要拒绝呢?这才刚刚开始,我现在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我担心什么?顾忌什么?就跟他周旋下去,他愿意他有钱,刚学来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有福不享是傻子。”刘薇见我默不作声,又殷切地说:“大姐是过来人,明白事情的轻重,千万别学大姐的样儿。大姐岁数大了,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不同,你这样年轻,可得往好处赶呀。”我深知刘薇的好意,也非常感动,可我跟她又有什么区别?如今也成了破罐子,再也不配认认真真爱谁和被谁所爱了。

“大姐,你说得对,我听你的。”我不忍拂她美意便违心地说了假话,我心已定终难改悔,就照自己的想法、方式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