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四日,是我有生以来最最不幸的日子,最最悲伤的日子,好像天塌地陷一样。那天早饭后,我随大家一起继续出去刷标语,大约十点钟左右,唐克来找我,老远就喊我的名字,循声望去看见唐克身后还有一个人,我一下就认出是沈冬生。“他怎么来了?”我顿觉心慌意乱,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立刻跑过去,忙问:“沈冬生,你怎么来啦?”“没什么大事儿,你妈妈病了,你能不能请假回去看看?”他虽然脸上挂着微笑,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笑得很勉强很假。我又追问:“我妈得的什么病呀?”沈冬生故作轻松地说:“肚子疼,具体情况我也说不清楚,你还是赶快回去看看吧。”我一时不知所措,姜瑞田催促我:“你就快回去吧,我替你请假。”唐克也说:“你回去吧,我跟何队长说。”他从兜里掏出一叠钱给我,我不接,“你妈妈病了一定需要钱,你先拿去用。”唐克把钱硬塞到我手里。

姜瑞田也把兜里的钱掏出来给我。

唐克又催促道:“你就快走吧,我跟何队长说,明天会几个人去你家,别着急,有啥困难大家会帮你,赶快走吧。”姜瑞田在路边截了一辆去沈阳的卡车,让我跟沈冬生坐上。我一路心急火燎,沈冬生坐在后面,想问个究竟也不能。卡车到了沈阳火车站就不往前开了,我们只好下车改乘电车,沈冬生一言不发,问他也是支支唔唔的,这更加重了我的疑虑。

等到走进院子,一眼看见我家窗前并列摆放着两口棺材,不觉两眼一黑身不由己地跌倒在地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家的炕上,地上站着常大娘、沈冬生,还有同院的几个大爷大娘叔叔婶婶,他们都用一样怜爱痛惜的目光看着我。我怔了一下便疯了似的奔向门外,见两口棺材头上分别写着妈妈和弟弟的名字,我不顾一切地扑到妈妈的棺木上放声号啕,我哭得胸肋如裂嗓音嘶哑。常大娘搀扶我跪到妈妈灵前,我才发现地上放着的铁盆里正燃着黄色的烧纸,在那红的火苗青的灰烟里,幻化出妈妈憔悴苍白的脸和弟弟瘦削蜡黄的脸,他们泪流满面,无限哀怨地向我诉说着什么,我扑了上去,妈妈和弟弟陡然化作一缕青烟不见了。

“妈妈,妈妈呀,弟弟,弟弟呀,你们这是怎么啦?怎么这样狠心呀?你们就这样撇下我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呀?”我哭着叫着,哭得浑身抽搐起来,身上冷得像跌进深不见底的冰窟,我彻底崩溃了!

在我躺倒的这几天,常大娘沈冬生像妈妈和兄长一样守在我身边照顾我,使我渐渐恢复了体力又站起来。何队长派队副、姜瑞田、陶冶,林婕来看我。所发生的这一切,恍恍惚惚都像是在梦里,总觉得妈妈弟弟没有死不会死,我是在做梦。可沈冬生告诉我,妈妈弟弟确确实实死了,死得很惨死得很屈。

老天爷,你太不公平!为什么把太多的不幸降临到我们头上?就在出发前我回家看妈妈却没见着的第二天,弟弟像往常一样又上街卖香烟,碰上两辆军车开过来,一个当兵的拿了烟不给钱爬上车跑了,弟弟急得就在后面追,不想被车刮倒,又被后面驶来的另一辆军车碾在身上,弟弟当即死亡。妈妈听到消息赶来,由于悲伤过度也昏死在弟弟身边,虽经好心人帮忙送到医院抢救仍未能挽回生命,医生说是死于心肌梗塞。老天爷,你为什么这样残酷?顷刻之间就夺走了我最最亲爱的两个亲人,顷刻之间就让我成为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苦命娃?我恨夺走妈妈弟弟生命的当兵人,我也恨自己,我为什么也要当什么兵?如果我不披上这套黄皮,也许,不,是肯定不会发生这场惨祸的,是我害死了妈妈弟弟呀!

我埋怨冬生,为什么不及早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我,使我没有跟妈妈弟弟见上最后一面。沈冬生说,当天他就跑到铁西来找我,只听说部队出发了,可是去了哪里却无人知道。天气很热必须赶快盛殓,于是邻里商量凑钱及时为妈妈和弟弟办了丧事。之后他几次去铁西四处打听,终于从留守处问到部队的驻地才找到我。

沈冬生还告诉我,事发当天他好不容易找到几个目击者答应作证,可是就在准备去宪兵队报案时几个目击者全都反悔。沈冬生便自己前去报案,他们说没有证据不肯受理,他就跟他们理论吵闹,结果被宪兵拳打脚踢逐出门外。

听完沈冬生说明了这一切我后悔不迭,只恨自己太自私任性,我不说感激反倒埋怨人家,我好糊涂呀!如果没有沈冬生悉心料理,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唉,现在说上千句万句对不起又有什么用?我真该死呀!

回队以后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劝我:“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是啊,不论愿意不愿意承认不承认,政工队真的就是我的家了,现在我对每个人都心存感激,甚至包括梁大戈、胡美丽、何队长这些我曾经讨厌和怀恨的人,因为他们都在这个家里跟我吃着同一锅里的饭呀。现在大家都超乎寻常地关心我爱护我,什么事情都先想着我让着我,像对孩子、对小妹妹一样爱着我宠着我。即便这样仍然剪不断我对妈妈弟弟的苦苦思念,我常常从梦中哭醒,我想妈妈弟弟,我真后悔,那天为什么不等妈妈弟弟回来再走,也不至于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呀!这些日子我常常一个人坐着发愣,忽而满脑子都是妈妈弟弟的杂乱影像,忽而又一片空白,好像时间停止了,空气凝固了,我憋闷得难以呼吸,我吃不下饭,无论什么东西放到嘴里都是苦的。姐妹们都说我瘦了,说我脸色不好,都在为我担心,我自己也觉得孱弱得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明天,明天,我的明天是什么?我的明天会怎样?

去年的四月十八,是我陪妈妈去的娘娘庙,她用省吃俭用的钱买了许多香,虔诚地一个娘娘一个娘娘地拜,就是祈求娘娘保佑一家人幸福平安。今年四月十九,妈妈又去烧香,可就在第二天连蚂蚁也不忍心踩的妈妈和天真无邪的弟弟都无辜殒命。娘娘啊娘娘,你们都闭了眼吗?你们普渡众生的佛法救苦救难的灵感都哪里去了?

还记得去年上庙时,妈妈特意带我看了东西偏殿,那里用泥塑展示着阴森恐怖的地狱景象,有“十道阎君”的泥塑,也有各种罪罚的泥塑,抱火柱的,下油锅的,割舌剜心的……妈妈说生前做了什么坏事,死后就要遭到什么样的惩罚。世间果真有是非善恶的因果报应吗?没有,没有,那都是骗人的,骗好人的。哪有什么天堂地狱?如果说真有天堂地狱,那它们都在人间。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作威作福,欺压善良,声色犬马,纸醉金迷,过着“天堂”般的生活;而穷苦的老百姓当牛做马,饥寒交迫,有理无处讲,有冤无处申,实实在在就生活在地狱里,这就是活生生的人间的天堂和地狱。

妈妈呀,妈妈呀,菩萨也好,娘娘也罢,他们都是不睁眼的呀!公道在哪里?正义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