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和弟弟已离开半个月了,我仍然不能从悲戚和思念中解脱出来,整日昏恹恹地打不起精神,大家也都不再劝我,我知道他们能用来安慰我的话也说尽了。每天面对一双双怜悯同情的目光,一方面感恩,一方面又被愧疚折磨着,由于我的不快乐,也影响了大家的情绪,好像连说笑也有所顾忌。

今天是端午节,要不是老郭包了粽子给大家吃,谁都不会记起这个日子。老郭也是从长春过来的,是队里最年长的一个,他的心眼好脾气坏,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发火,我入队不久就因为把小半碗煮盐豆倒掉,被他臭骂一顿,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怪他,他没恶意,是心疼东西。

今天早上每个人四个粽子两颗煮鸡蛋,老郭是按老百姓的习惯安排得节日早餐。我只吃了一个粽子一颗鸡蛋,是偷偷含着眼泪吞下去的。每年过节时妈妈都会包粽子,即使省下别的开支也要让我们吃上粽子和鸡蛋。妈妈包的粽子里面放着大红枣,不仅好吃样子也好看,鼓鼓的胖胖的。妈妈的手很巧,端午的前两天就要用红布做成只有拇指大小的猴子,还要用五彩丝线做成小梳子、小笤帚、小荷包,跟小猴子拴在一起给我们戴在身上,端午的头天晚上还要趁我们熟睡时把五彩线绑在我和弟弟的手腕和脚脖上,妈妈说这都是为了辟邪、降魔、祛病、祈福。妈妈,我的好妈妈,我再也见不到您慈祥的面容,再也听不到您温存的话语,再也得不到您的抚爱与庇佑,成了无助的无依无靠的孤儿。妈妈,妈妈,我想你呀!

睡过午觉,陶冶叫上大家要去男队员的住处看看,刘薇一向不爱凑热闹,只有她没去。我们一走进院子,就看见梁大戈站在西厢的马厩前跟两名武装士兵比比画画地说着什么。姑娘们都好奇地奔过去,胡美丽问梁大戈:“老梁,出什么事儿啦?”梁大戈向马厩内一指:“妈的,抓着个的谍报员,这个兔崽子挺顽固,死不认账。”我探头向里望去,一个蓬头垢面满脸胡茬的男人被五花大绑地蹲在墙角里,头上戴顶破草帽,脸上左一块右一块地蹭着殷红的血,看不清伤在何处,他低着头哼哧哼哧地呻吟着。

严凤问:“你们是从哪儿抓来的呀?”“我上前街小铺买烟,就看见这小子一直在那里转悠,我叫住他问他是干什么的,他支支唔唔,一会儿说是庄稼人,一会儿又说是做小买卖的,身上什么证明也没有,鬼鬼祟祟东张西望,准是****的奸细,正好特务连的两个弟兄巡逻经过就帮着带过来了。”梁大戈边说边怒气冲冲地走过去狠狠踢了两脚,“你说,你是不是****的谍报员?你的任务是什么?说!”接着又是两脚。

“老总,我真不是什么谍报员,我是个本分的生意人,也在乡下种过地,是来投奔亲戚的。”那男人哭哭啼啼地从裤兜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你老看看这信,就是从这地场邮给我家的。”梁大戈一把夺过来,不等细看又被严凤抢在手里,我见那信封上的寄信地址确实是偏堡子。

陶冶问那男人:“这个寄信的是你什么人?”那男人答:“是我亲娘舅,他听说长春被围困饿死很多人,就让我带我妈跟我媳妇孩子都过来——”梁大戈眼睛瞪得溜圆,厉声问:“你娘呢?老婆孩子呢?妈的,你就编吧,不给你点儿厉害,你是不会说实话的。”说着又要动手,被陶冶一把拉住。

“听他把话说完嘛。”陶冶问那人:“你说清楚,怎么就你一个人过来啦?”那男人忽然泣不成声。

“他妈的,装什么?你哭就没事儿啦?”林婕不忿地说:“老梁,你就不能让他把话说完呐?”她走近那男人,“你哭什么?赶快把事情说清楚嘛。”那男人忍住哭泣接着说道:“我娘和老婆孩子在洪熙街过卡子门时挤散了。****一打开卡子门,忽拉一声都拥出来,人挤人人踩人,想站住想往回走都不行,只能跟着往前跑,哭着喊着,踩伤的踩死的没人管。我找了几天也没见他们人影,没办法我才一路要着饭来的。”“你舅舅叫什么?”林婕问。

“叫刘福源。”李芳芯拍着手说:“这就好办了,有名有姓到屯里一问不就全清楚啦。”胡美丽自告奋勇:“你们等着,我去问。”她从严凤手里拿过信兴冲冲地向街上跑去。

院子里人越聚越多,何队长和男队员都跑出来,左邻右舍的人也都过来看热闹。

“咱们屯里是有叫刘福源的。”“是呀,那不是双喜他爹吗?”围观的人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梁大戈是个“人来疯”,见有这么多人看着更来了精神,走过去揪着领子把那男人拽起来,神气活现地说:“这屯子就是真有你什么亲娘舅,也不能证明你就不是****,从北边过来的都是他妈的。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把你的真实身份承认了,免得皮肉受苦。说,你的部队在哪里?部队番号?说吧。”“老总,长官,我真不是的奸细,我确实是来投奔舅舅的。”“大柱子,你怎么弄成这样呀?你妈跟你媳妇他们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拄着棍子冲开人群,一把抱住那男人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那叫大柱子的男人,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失声痛哭。

何队长见状走到梁大戈身边说了几句,梁大戈铁青着脸往地上狠狠啐口唾沫,转身走进上房,砰地一声把门掼上。

“韩德曾,把绳子给他解开。”何队长皱着眉头气哼哼地对那个叫大柱子的说:“你先跟你舅舅回家,事情还没完,你是不是****的奸细我们还要调查,先给我在家老老实实待着。”“长官,他真是我外甥,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老人哆哆嗦嗦地打躬作揖。

“行啦,行啦,快走吧。”何队长不耐烦地直摆手,“大伙儿也都散了,都走吧!”严凤问陶冶:“咱们还进屋吗?”陶冶没好气地:“进什么进?走,咱们也走,气得我肚子疼。”“一会儿这个是****,一会儿那个是奸细,他看谁都不像好人。”林婕嘟囔着。

“就能瞎咋呼,真的站在他跟前,他也未必能认出来。”陶冶捂着肚子,她说疼还真疼上啦?

“他就那副德行,狐假虎威的!”林婕走过去搀陶冶,“你还真生气呀?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又跩上啦,小心点儿,可别跩到沟里去。哈哈哈哈。”林婕放开陶冶就去追胡美丽:“我先把你打进沟里去!”大家说说笑笑地往回走,没一点儿“败兴”的意思,只有我仍然被沉重的愁绪紧锁着,丝毫也高兴不起来,一个人躲在最后懒懒地移动着脚步。陶冶一再回头看我,我想追上去,两腿像坠着石头沉甸甸地迈不动。

“安琪,”陶冶到底还是退回来,她挽住我说:“我知道你还在想念妈妈弟弟,可你不能总这样呀,人没了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下去,如果你母亲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见你这个样子。安琪,你不能这样糟践自己。”走在前面的人见陶冶陪我在后面走,也都站下来等我们,人人都像有话要说,可谁都没开口,只是用怜爱的目光看着我。我强捺心中的痛楚,把就要流出的眼泪憋回去,我不想让别人为我分忧,更不想让别人怜悯我同情我,自己的痛苦该由自己承受。我强作笑脸对大家说:“没事儿,真的,都别为我担心啦。”边说边挎起陶冶和吴静文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大家又拾起来时的兴头,不知是谁还领头唱起来:“春季里来百花香,啷里咯啷里咯啷里咯啷,温暖的太阳天空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啷里咯啷里咯啷里咯啷,走过了大街串小巷,为了吃为了穿昼夜都要忙。

啷里咯啷,啷里咯啷,贫穷不是从天降,生铁久炼也成钢。

只要努力向前进,不怕高山把路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