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书呆子,那都是形式,做样子的,不会有真正的男女平等,女人照样是花瓶是摆设是玩物,是男人泄欲的工具,生孩子的机器。哼,男女平等?扯蛋!”对于女人的社会地位,刘薇向来是抱着消极悲观的态度,我想这都是因为她心灵创伤太多太重的缘故吧。

“也许真有男女平等的地方,听说那边就讲男女平等,不许虐待妇女,不许打骂妇女,不许调戏妇女,女人受到尊重,和男人做一样的工作,拿一样的报酬,那边就没有妓院没有妓女。”吴静文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好处,真叫振聋发聩,大家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好半天还是陶冶打破沉默悄声说:“吴静文,可别乱说,你这不是替说话吗?”“我也是道听途说,谁知道是真是假呢?”吴静文淡然一笑,“我姑妄说之,你们姑妄听之,不过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唉,还是不说为好,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可别忘了祸从口出那句话。”陶冶瞟着坐在前面的何队长话里有话地说。

“你们的顾虑也太多了,这算什么,想说啥就说呗,怕这怕那还不得憋死?”刘薇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吸着。

也许是说累了笑累了,一下沉寂下来,有的闭起眼睛小睡,有的东张西望,看田野看房舍,看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跟黄土一样颜色的队伍。

师部的驻地在偏堡子村,大约已过中午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早由打前站的人号过房子了,男女队员分住在相邻的两个院子里,我们的房东姓李,是个殷实人家,房子宽敞明亮,东西各两间,房东一家住西屋,把东屋腾出给我们住,伙房设在男队员的住处。

处长丁怀仁、秘书杨尚斌已经坐小车先行到达,号的是屯里财主家的房子,听说丁怀仁不睡炕,要勤务兵把房东家的板门摘下搭成床,还挂了蚊帐,以示他的身份与众不同。

今天没安排任何活动,虽说没走路也还是感到特别累。晚饭后都早早洗漱早早躺到炕上,尽享烘烙的快意,我也一改换地方就睡不着觉的臭毛病,头一挨枕便沉入梦乡。

时间过得真快,进驻偏堡子已经一周了。每天除仨饱两倒便无所事事,人人都变得十分懒散。虽说有规定的作息时间却没有严格执行,连最爱挑刺儿的何队长也懒得训人,每天吃完早饭便独自一人背着手在屯里瞎转悠。喜欢睡懒觉的女队员,现在都比规定的时间起得早,因为天刚蒙蒙亮全屯的公鸡便竞赛似的开始打鸣,催得人不想早起也得早起。现在连早操晨练也取消了,既不跑步也不练声,过去都抱怨早上太紧张,现在不紧张了反倒觉得烦闷无聊。

“醒啦?”睡在旁边的陶冶使劲抻着懒腰,又连连打着哈欠。

“能不醒吗?该死的鸡拼命叫,想多睡一会儿也不行。”严凤也抻着胳膊腿很不情愿地坐起来。

“胡美丽,你怎么没戴乳罩?”王亚芬大惊小怪地喊。

“谁戴那玩意儿,勒得人出不来气。”胡美丽赶紧穿上衬衣,“你们知道吗?睡热炕爱生虱子,光着身子睡又舒服又保险不生虱子,哈哈哈哈,跟我学吧没错。”“光着身子睡像什么样儿?”林婕嘟囔着。

“你也太封建了,再说这屋里又没有男人,怕什么呀?”胡美丽满不在乎地说。

“不戴乳罩不好,时间长了**都耷拉下来了,多难看。”陶冶在女队员里是最讲究仪表的,她既不浓妆艳抹也不马虎将就,穿戴打扮都十分得体。

姑娘们吵吵嚷嚷地穿好衣服下了炕,开始梳洗,然后就三三两两自动结伴到村外散步。男队员有的去小学校只有一个篮球架的小操场打球,有的躺在炕上继续犯懒。老曲和唐克每天早上都要坐在当街的碾磙子上,一个拉小提琴一个拉手风琴,引来一群孩子围观,直拉到老郭一遍又一遍喊吃饭才兴尽散场。

跟我搭伴儿一起散步的是陶冶、李芳芯、吴静文,要是过去应该再加上胡美丽,我们几个都谈得来,不论做什么都喜欢在一处。可是从那件事情以后,胡美丽便自动退出。陶冶不明就里,还总想叫上她,她就找各种借口推辞,只有我心知肚明。陶冶又问我:“胡美丽怎么啦?虽然还是有说有笑的,可我还是觉得她有心事,跟过去不太一样,你们谁得罪她啦?”“谁能得罪她?哎呀,想那么多干啥?”吴静文转身问我:“你们俩闹别扭啦?我发现她在你跟前总像挺不自然的。”我吱唔着:“没有,闹什么别扭呀?”我们都不再说话,沿着大车轱辘碾出的两道深深的车辙向村外走去。

乡村的早晨空气格外清新,青草的芳香杂着泥土的气息,凉凉的甜甜的,深深吸上一口能爽到肺腑里去。田野里的高粱玉米已长到过膝高,一望无际的庄稼被红艳艳的朝阳点染得色彩斑斓。一声声鸡鸣犬吠唤醒了沉寂的庄稼院,一缕缕炊烟从各家各户的屋顶上袅袅升起。看到这如诗如画的景象,让我想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可是这到底不是桃花源!说不定就会在不久的明天,这和平恬静就会被烽烟战火彻底粉碎,庄稼焚毁,房屋倒塌,人畜毙命,……那将是怎样的惨像啊!

在回村的路上,陶冶突发感慨:“我看当庄稼人也挺好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平静静粗茶淡饭,多美呀,多快活呀,干啥非要争名夺利,要么让人管着,要么管着别人,就不能无拘无束地做个自由人?”“做自由人?你想得倒美,庄稼人自由吗?上次下乡征粮你也看到了庄稼人是怎么过日子的,一盆萝卜缨子一把玉米面熬成一锅黑黢黢的粥,他们就用这个充饥,咱们还要逼着人家交粮,翻箱倒柜,连给女人坐月子留下的一点点粮食都要,男人哭着喊着不撒手,士兵就用脚踢用枪托打,连抢带夺,这哪像国家的军队,简直就是土匪。这些受苦受难的庄稼人就是你说的自由人。”吴静文说的这种情形我也亲眼所见,尤其是梁大戈那凶神恶煞的样子,至今仍历历在目。

“吴静文说的没错。”我随声附和,“你们是没见,梁大戈对老百姓那才叫狠,用皮带抽用棍子打,不打趴下不见流血不拉倒。”“安琪,这个梁大戈可不简单,在他跟前可不能想说啥就说啥,你就拿他当瘟神敬而远之,千万别招惹他,要是让他抓住小辫子,给你戴上红帽子说你通匪,那就不死也得掉层皮。陶冶知道,在长春时咱们队里有个叫郑挚的,也是个流亡学生,相当有才人缘也好,大家都挺喜欢他,可他偏偏看不上梁大戈那副德行,常跟他闹别扭。一天,郑挚的同学从齐齐哈尔寄来一封信,被梁大戈拆看了,信里写了几句那边的事情,梁大戈就诬陷郑挚通匪,抓到特务连审问,把他打得遍体鳞伤一病不起,直到移防沈阳还没出院。”“是呀,当时大家明明知道郑挚冤枉,明明知道是梁大戈使坏,可谁敢替他说话?还得说刘大姐,真叫人佩服,只有她敢去看郑挚,给他送药送吃的,在丁处长跟前替郑挚求情。”我心里说,你们还不知道刘薇为啥这么有面子,为啥梁大戈,何勇,还有丁怀仁都不敢奈何她,可我知道,那是用苦水和血泪换来的。

李芳芯伏在我耳边说:“安琪,你来队时间不长,队里的情况你还不十分了解,我告诉你,有几个人你得特别注意,这几个人都出奇地坏,何胖子不必说,除了梁大戈,还有徐伟,还有跟你一起入队的韩德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心里说,还得加上胡美丽。“唉,就这么二十几个人的政工队竟这么复杂!”这原本是放在心里的一句话,竟脱口说出。

“傻姑娘,不是政工队复杂,是这个社会复杂,不论走到哪里都一个味儿,有人说这个社会就是一部艰深难懂的天书,得慢慢读慢慢体味,不过怕是一辈子也读不懂读不明白的。”“吴静文,你说的也太吓人了,阿弥陀佛,真就别活了!”“别活了?那就投河上吊。”从后面赶上来的胡美丽接过陶冶的话。

“什么话到你嘴里就难听了。”胡美丽搂着陶冶的脖子笑嘻嘻地说:“本来嘛,你不想活了就投河上吊呗,要不然就喝砒霜,死得痛快。”陶冶甩开胡美丽,“要喝你自己喝,我还不想死呢。”这时林婕、严凤、白萍也跑着跟上来,大家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一起回到驻地。

早饭后丁处长来到男队员屋里,召集全体队员开会,大家叽叽喳喳地挤坐在炕上,何队长特意给丁处长找来一把椅子。丁怀仁穿了件烫得平平整整的白茧绸衬衫,上面罩了件红黑格子的毛线背心,头发照旧梳得溜平锃亮,浓浓的花露水香气离老远就能闻到。秘书杨尚斌先开头说:“今天算是出发后政工队的第一次会议,下面就请处座先做训示。”他先带头鼓掌,可只有何队长张队副响应,噼噼啪啪地拍了几下,连梁大戈、徐伟也呆坐在炕上,忘了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这使丁怀仁很不痛快,脸阴沉沉的,好半天才清清嗓子开始训话:“各位同志,我们进驻偏堡子已经不少日子了,虽然刚到乡下生活有些不习惯,但也不能懒懒散散地没一点儿军人样子,作息时间形同虚设,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全无章法,太不像话!老何,你这个队长是怎么当的?嗯?现在是非常时期,虽说战火未起,这里就是战场,怎么能这样松松垮垮的?嗯?从现在起都给我振作起来,咱们就在师部眼皮底下,别让上头指着鼻子骂。何勇,进偏堡子都七八天了,屯子里一条标语也看不到,这种事情也得我讲话吗?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嗯?”何勇窘得满脸通红,汗也流下,赶紧出溜下炕:“是,是卑职疏忽,我们马上就写。”“什么疏忽?是失职。马上就写,不光要在本屯子写,还要到周围的屯子写,大路两边的房子上都要写,要造成声势,让老百姓都知道我们的部队驻在这里,明白吗?”丁怀仁声色俱厉地申斥着。

“明白,卑职明白,马上就办。”何勇毕恭毕敬地站在地上,听任满脸油汗往下滴。

散会后,何勇立刻来了精神,命令姜瑞田、吴安一、徐伟、韩德曾、陶冶、李芳芯、吴静文加上我,分成两个组,先屯内后屯外开始刷标语。

吴安一带着陶冶、韩德曾、林婕;姜瑞田带着徐伟、吴静文和我。我们小组的几个人都会写美术字,徐伟写得最好。现在他变得沉默寡言,再也听不到满嘴的疙瘩话,也不再贼眉鼠眼地看我。吴安一的字也写得不错,可就是慢,要先画格子再用画笔勾出轮廓,最后用大刷子填颜色。姜瑞田和徐伟都免了打格子勾轮廓这些过程,直接用大刷子写,写出的字又匀称又好看。我真替徐伟惋惜,怎么就多长了一只手,非偷不可呢?偷,又是为了嫖,真是想不明白,但愿他能接受教训痛改前非。

标语的词句都是现成的,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每条标语后面必须写上“××××部队政宣”,这是何队长一再叮嘱不可或缺的。我们四个人又分成两组,为的是提高效率,我跟徐伟,吴静文跟姜瑞田。徐伟一个人独挑,我就乐得清闲,帮他提提颜料桶,也写写标语后面的部队番号。我几次想打破沉默跟他说点儿什么,见他十分拘束的样子,到底忍住,至始自终我们竟然没说上三句话。直写到夕阳西下光线已经暗下来,我们才收工回队。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肚子饿得咕咕叫。还要写多少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