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怀仁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太可恶!他竟然拿你做交易,真他妈的坏到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她气得几次站起又坐下,那样子就像马上要找丁怀仁拼命似的。“那个小妖精不是东西,我早就该揭她的老底。还记得不?下乡征粮时我不是跟你讲过丁怀仁怎么坏我的吗?”我点头说:“怎么不记得。”“我上了丁怀仁的圈套,当时就是胡美丽用对付你的办法对付我的。这个狐狸精,不曾想她故伎重演。你当然不知道,她跟何勇、丁怀仁在长春时就有事儿,她就像个‘勾死鬼',自己死还得让别人陪她死,到现在跟何勇也没断。”“她不是跟徐伟好吗?”“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鸟。

徐伟对胡美丽的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个吃软饭的货,他没少花胡美丽的钱。”“怪不得,她总请假,总说出去办事。”“你不会注意,她不在队里何勇也准不在队里,这两个狗男女!”“她跟丁怀仁还有事儿吗?”“丁怀仁早就看不上她了,她却死抱着丁怀仁不放,能不听他的?哪怕这种缺德的事儿她也帮着干。”“我刚入队时见她人长得漂亮又聪明,整天嘻嘻哈哈的,就以为她是个胸无城府、可交可信的‘善类’,谁能料到她竟是个心地奸险、诡计多端的恶人,就像你说的‘画猫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刘薇不无惋惜地说:“唉,她刚来队上那会儿人还挺老实,可她禁不住**。她爱美爱打扮,丁怀仁正是抓住了她的弱点,给她钱花,给她买衣服、买首饰,带她出去跳舞吃大菜。这是丁怀仁玩弄女人惯用的招数,十个有十个要上钩。”“这个胡美丽太坏了,把‘美'字去掉,她真就是一只狐狸。”“胡美丽固然坏,可谁也坏不过丁怀仁,他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坏蛋。我早就看出他对你没安好心,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出事了,更想不到他竟然用你做筹码去跟老浑蛋做交易,都怪我没早点儿提醒你。”“怎么能怪你呢,该发生的早晚总要发生,要怨就怨我不该进政工队。”说到伤心处,我的眼泪又憋不住了。

“你看,怎么又哭了?听大姐的话,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得咬紧牙关扛着。哭有什么用?哭坏了身体还不是自己遭罪。想开点儿,就那么回事儿,咱们女人都得过这一关,早晚的事情,别想得那么严重。什么操守呀、贞洁呀,全是扯蛋,全是罩在女人头上的紧箍咒。男人们三妻四妾五姘六嫖,好像天经地义应该应分,这合理吗?”刘薇的表情告诉我,她的内心也隐藏着难言的痛苦和悲戚,只是她在“咬紧牙关扛着”。她掏出烟盒点上仅剩的一支烟,顺手把空烟盒捏扁揉皱抛向脑后。“你就学我,啥也别在乎,要玩儿就陪他们玩儿,玩儿死他们!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喜欢戴什么,朝他们要,反正他们有的是昧心钱,不要白不要,不花白不花。心里憋屈就骂就打,笑着骂、笑着打,打不过就闹,往死里折腾他们,叫他们哑巴吃黄连有苦倒不出。就听姐姐的,干啥非得哭呢?你越哭他们越高兴,以为咱们熊了,他们就更得意了。咱们不哭,笑,笑。”她猛吸几口,再用力喷出。“就这个世道,咱们能穿上这张黄皮混口饭吃就不错了,比咱们有能耐的多的是,照样失业丢饭碗。你一定想不到,‘满洲映画'的片头音乐有一段小号前奏,那就是吴安一吹的。知道吗?他的小号在全满洲也是数一数二的,现在不也在咱们堆儿里混吗?光复后南京政府派来一位少将大员接收‘满映',就拍了一部电影《松花江上》,看过吗?”我点头。“那么大的电影厂现在就荒着,我去过,破烂不堪。这就是咱们的国家,这就是现实,咱们一个小小的老百姓又能怎样?只能听天认命。你就说胡美丽,是遭人恨,可是仔细想想,她也是个可怜虫。所以我说她像个勾死鬼,自己死还得让别人陪她死。”她欷歔着,扔掉烟头用脚碾灭。“看我,越扯越远了。总之听姐姐的话,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日子还得过,还得好好过。”她抖掉裤子上的烟灰,先站起来,“回去吧。”我也随着站起,揣着沉甸甸的心事跟在刘薇身后回到寝室。

所有的人都异样地看着我们,从眼神里我猜得出,她们都想知道刘薇为什么把我叫出去,都谈些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胡美丽心里最清楚,她一定想到了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刘薇,所以一直用眼睛瞄着刘薇,想从她脸上看到自己担心害怕的结果。她心怀鬼胎,怕刘薇新恨勾起旧仇,跟她算总账。她深知刘薇的脾气,现在的刘薇是天不怕地不怕,真的发起威来她十个胡美丽也抗不住。她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刘薇照旧躺到**闭目养神。这反倒使做贼心虚的胡美丽更加惴惴不安,既不敢正眼看刘薇,更不敢正眼看我。又过了好一会儿,她便开始试探地凑过来,摆出一副热心热肠的样子说:“头还疼吗?”她想抓我的手,却被我用力甩开。

我耸身站起,答非所问:“我有话问你。”她满脸堆笑若无其事地说:“什么话?你说?”“走,到外面去说。”“有什么话不能在屋里说呢?”“你去不去?”我不等她回答先开门出去。

狐狸精还真听话,我前脚走她后脚紧跟出来,她问:“上哪儿去呀?”“老地方。”我指的“老地方”就是冶炼车间。

我俩一前一后顺着斜坡走进空旷高大的厂房,不等她站稳,我转身抡起胳膊跳着脚,左右开弓扇了她两记耳光,打得她目瞪口呆嘴角流血,好半天才像缓过气来,不住地点头说:“好,你打得好,只要你能出气,再打几下也行,我绝不还手。”“哼,你还想还手?”“我不是——”“这两个耳光是要你记住,我不是好欺负的,咱俩的账还没算清呐,我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刘薇说你也挺可怜的,你可怜什么?奴才!走狗!你是自己送上门的,你是臭婊子!”我气得眼睛冒火嘴唇哆嗦,转身通通通地走下矿渣路,脚下踢起一股股灰尘。

我边走边想,刚才的举动是不是太孩子气,太没风度?打她几下就真出气了吗?没有,反而更觉心烦意乱。也许刘薇说得对,胡美丽也是受害者,也挺可怜,她为了想得到、她要得到的,也为了逃避她不想得到和害怕得到的,被逼无奈做了丧良心的事。她有勇气、有能力抵制和反抗吗?我想她没有。我有吗?我也没有。刘薇怎么样?论心计,论勇气,我们都不如她,又怎么样呢?也只能借嬉笑怒骂求得一时的心理平衡和安慰罢了。刘薇说得对,这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世道,咱们嘴小人家嘴大,小胳膊拧不过大腿。这样一想,真觉得胡美丽跟我,跟刘薇,跟陶冶……都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真正可恨的是丁怀仁和那些老浑蛋!

我放慢脚步回过头去,见胡美丽正低着头一步步往前蹭,可能我用力太猛,两记耳光打得她脸还红红的。我又想起刚入队时她对我的许多好,真有些后悔,又何必呢?

今天队里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从长春到沈阳,队里屡屡失窃,这个隐藏很深的家贼终于现了原形,他就是那个整天鬼鬼祟祟、从不用正眼看人的徐伟。

因为部队即将出发,为了把丢失的黑管儿补充上,队长让曲南亭到城里的乐器店去买一支,以备日后演出使用。吴安一早就怀疑徐伟,只是没有真凭实据,就想借买乐器的机会能发现一些线索,遂主动要求陪老曲一起去。事又凑巧,在劝业商场的一家乐器店里果然发现了队里丢失的那支黑管儿。因为老曲经常摆弄,所以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乐器店的掌柜见老曲他们是军人,也不敢隐瞒,就把卖主的长相说得一清二楚,而且时间相符,他们当即认定这个人就是徐伟无疑,回来后立即向队长汇报。何勇马上找徐伟谈话。徐伟知道无可抵赖,只好低头认错,把前前后后的几件丑事全部抖搂出来。何队长又向丁处长报告,丁处长让交军法处。因为部队即将出发,军法处不受理,让政工处自行解决。丁怀仁当即决定开除徐伟。徐伟哭天抹泪,给何队长下跪,给梁大戈下跪,请他们向丁怀仁求情。梁大戈凭着他的特殊身份,找到丁怀仁,请他网开一面从轻发落。丁处长念及徐伟是从长春跟过来的老队员,又有梁大戈出面,最后准其降级留队,由中尉降为少尉。

谁都知道梁大戈跟徐伟的关系不一般,所以这件事就被轻轻地放下了。为了给徐伟留面子,连会也没开就这样不了了之,不过大家还是从知情人嘴里了解了事情的大概。大家平时对徐伟本就不看好,微词颇多,但出了这件事大家反倒多了些君子风度,没有歧视他,没有轻贱他,在言语和行动上也多了几分戒忌,也就是当着瘸子不说短话吧。尽管这样,徐伟还是灰溜溜地抬不起头,走路时蹑手蹑脚,好像担心踩塌了地板,连说话也变得细声细语,不是非说不可就不肯多说一句。也好,他终于不敢再用贼溜溜的眼睛看我了,让我省去了这无谓的烦恼。

唉,人是不可做亏心事的,如果大家知道了跳舞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我将如何面对大家?我一定会比徐伟更丑、更难堪,更加无地自容。以前我总看徐伟不顺眼,可我又能比他好到哪里去?我也是贼,另一类的贼!一想起这件事我身上就像着了火,心突突地跳,像打鼓,头上的汗滴在纸上,手心里的汗滑得握不住笔。别人会怎样看我?我又怎样向别人解释?解释有用吗?本就已经黑了,只会越描越黑,越描越难看。一失足成千古恨!

晚上熄灯前,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又哭又喊又闹,姑娘们都跑出去看,我也披上衣服跟了出去。

“你这个不要脸的,瘟大灾的,缺大德的,你穷疯啦?干啥要做贼?你说,你说呀!我的脸都给你丢净了。”胡美丽披散着头发,泪水把脸上的粉妆冲得青一道红一道的像个大花脸。徐伟俯首帖耳地站在那里,任凭胡美丽又推又搡又打,他的衣服被撕出口子、扯掉扣子,狼藉不堪。

“胡美丽,行啦,大晚上的你这样又吵又闹的好啊?他已经认错,也受了处分,就行了呗。”陶冶跑过去把胡美丽拽开。

队长、队副也都过来好言相劝,梁大戈把徐伟拉回男队员宿舍,李芳芯、林婕、严凤几个也把胡美丽劝回房间。

我心里说,现世现报,活该!你坏我,让徐伟坏你,看你以后怎么有脸见人!胡美丽过去动不动就夸她爱不够的那个浑蛋:“咱们徐伟人长得精神不说,还多才多艺,对我那是一百个头儿的,……”呸!不要脸,这回看你还显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