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六点多,吊灯没开,只有床边的台灯亮着。我慌忙坐起,只觉得头昏脑涨浑身酸懒,下部隐隐不适。一套崭新的内衣**放在枕边,我穿来的那件旗袍搭在椅背上。我赶紧穿好衣服,草草地洗过脸梳了头,在镜子里照见了我一脸苍白憔悴,发肿的眼泡红红的。我决定马上离开,可是房门却被锁上了,我急得哭了起来。忽然听见有开锁的声音,我猜一定是那个老浑蛋回来了,吓得我缩成一团不知所措,不料进来的却是个穿着一身白制服的人,他推着铁架子似的小车子,上面放着杯盘之类的东西。

我边向后退边问:“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小姐,您好,我是茶房,给您送晚饭来了,是刚才一位军爷关照过的。”“他还说什么啦?”我问。

“没说什么,只是吩咐等小姐醒了就把晚饭送过来。”他毕恭毕敬地回答。

“放这儿吧,你可以走了。”他刚要走,“对了,我问一下,这是什么地方?”他转身回答:“这是东北饭店,您住的是610套房。您还有什么吩咐吗?”“没事了,你出去吧。”“是,请小姐慢用。”他指着墙上的一个红色电钮说:“有什么事情请您摁一下电铃,我会马上过来。”“知道了。”茶房走后我立即穿上鞋,悄悄开门,见走廊上空无一人,便蹑手蹑脚地向楼梯走去。回队还是回家?什么都不及细想,现在只求赶快逃离虎口。

我刚走下楼梯就被一个穿军服的人拦住。

“安小姐,丁处长吩咐过,让我开车送您回队。”他肩章上钉着两条铁杠杠,是个中尉,大概是政工处的,不过从未见过。

“不用,我自己回去。”“这是丁处长吩咐的,您自己回去我要挨骂的。请吧,车子就在外面。”我不知道他们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我试探地问:“那就送我回家吧。”“还是回队吧,我擅自送您回家处座那儿不好交代。”我知道争已无用,只能听凭摆布,俘虏似的钻进专门押送我的吉普车,隔着车窗我看见大楼门楣的上方高悬着“东北饭店”几个血色大字。随着车体的颠簸,这几个字不停地在眼前跳跃,鬼打墙似的挥之不去。“东北饭店”,你是埋藏我的坟墓,你是刻在我墓碑上的铭文——屈辱和仇恨,我要让胡美丽、丁怀仁还有那个老浑蛋一起下地狱,万劫不复!我设计着一个又一个施行报复的办法,又一个接一个地被否定。用最肮脏的话骂他们吗?对他们毫发无损,反倒埋汰了自己;打他们吗?我没有足够的力气,而且如同小孩子游戏;抓他们挠他们,他们的皮比象皮还厚,抓不坏挠不破;把事情的真相讲出来,那等于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得意的是他们,受害的是自己;最好就是用刀用枪置他们于死地,结果仇是报了,而自己也要搭上性命,用我的命去抵他们猪狗不如的命值吗?在冥思苦想中,车子已经驶进沙金厂大门,再转过弯“嘎”地一声停靠在政工队寝室门前。

“安小姐,到了。”中尉怪模怪样地对我笑笑说:“没别的事我回去交差了。”我急忙下车,不知怎么两腿抖得厉害,险些跪在地上。我心慌意乱地推门进去,忽觉两眼发黑天旋地转。

“安琪,你回来啦?好些了吗?你把我吓坏了。”真是出乎意外,头一个招呼我的竟是那个坑我、害我的“画皮女鬼”胡美丽,她温情脉脉软声细语地走到我的面前。我强压怒火冷冷地说:“真得好好谢谢你呢。”“自家姐妹,谢什么嘛。”说着就过来搀我,被我不动声色地狠狠推开。

吴静文、陶冶、李芳芯、林婕都跑过来围住我问长问短。

“你怎么啦?舞会没结束你就没影了,你去哪啦?”陶冶使劲摇着我的手。

不等我回答,胡美丽抢先说:“昨晚上安琪陪我去厕所不知怎么就晕倒了,吓死我了,我立即报告了何队长、丁处长,是丁处长派人把安琪送回家的。”陶冶嗔怪地:“昨晚上你怎么没说,让大家干着急,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儿?”“我见大伙玩得挺开心的就没说,也是怕你们惦记嘛,我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她可能累着了,休息休息就好了。”胡美丽编得似乎合情合理,居然把大家骗得深信不疑。

“安琪,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白呲喇的,要是病了赶快去医院看看,别大发了。”陶冶端详着我的脸担心地说。

我冷笑着:“没病,是鬼缠身了。”胡美丽不敢正眼看我,脸红一阵白一阵。

“嗯,还真有这事儿,我就听说过什么狐仙黄仙附体的,要真是这样得赶快治,跳大神儿的就专门驱鬼治病。”李芳芯煞有介事地说。

“什么狐仙黄仙?”胡美丽有意把话题引开。

“狐仙,就是狐狸成精;黄仙,就是黄鼠狼成精。你胡美丽八成就是狐狸精变的,哈哈哈哈。”李芳芯的解释虽属无稽之谈,却正合我意。

“李芳芯火眼金睛,让胡美丽现世现报原形毕露。她说的没错,胡美丽真是狐狸精变的。哈哈哈哈。”我不失时机地再出重拳,我要让她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林婕不解地说:“安琪,你怎么啦,今儿个说话怎么这样难听?”“没事儿,没事儿,安琪在开玩笑嘛。”胡美丽心里明白,如果我说出事实真相,她的丑恶嘴脸就将暴露无遗,所以假借为我开脱来保护自己。

“说胡美丽是狐狸精变的,当然没人相信,不过什么黄仙、狐仙附体的事儿还真有,我就见过跳大神儿的跟附体的狐仙对话呐。”李芳芯边说边扭边唱:“天灵灵,地灵灵,狐仙大神降门庭,你老训示我听真,弟子必当依令行。”那滑稽样儿把大家逗得弯腰捂肚子笑个不停。

“该死的李芳芯,”陶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可受不了啦!”姐妹们开怀的笑声,难以驱散蒙在我心头的阴霾,那一声声笑,像一记记重锤痛击着还在流血的心。我又冷得不行,连旗袍也没脱就急忙躺到**,用被子紧紧裹住身体,可还是浑身哆嗦牙齿打战,头疼得像要炸裂,忽而像抱着冰,忽而像烤着火,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向我袭来,忽而大,忽而小,忽而迸着金星,忽而舞着彩条,忽而随云飘拂,忽而跌入深谷,我快要死了吧?我快要死了吧……

听陶冶说,我不吃不喝整整睡了一天,被子湿了,褥子湿了,旗袍湿得像洗过,而且褶褶巴巴的没了模样。这是刘薇借给我的,弄成这样怎么还人家呀?陶冶告诉我发烧到四十度,不住嘴地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又是找了卫生队打针吃药才慢慢地退了烧。

“真是吓死人,怎么一发烧就这么厉害?你的体质太弱了。”吴静文帮我脱掉湿衣服。

这时老郭给我端来一碗清汤,里面卧着两个荷包蛋。

“姑娘,饿了吧?一天没吃东西了,先吃点儿清淡的,晚上我给你做面吃。”我抖着双手接过碗,鼻子一酸两汪热泪夺眶而出,止不住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这孩子,哭什么呐,快吃吧。”老郭像受了感染,眼睛也湿润了。

肚子在咕咕叫,我的确饿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也顾不得矜持,一口气把两个鸡蛋吃完又喝光了汤,身子虚得像没了分量。

林婕取过毛巾让我擦汗,“安琪,听吴安一说,你是坐吉普车回来的,你不是回家了吗?谁派的车去接你呀?”她疑惑不解地问。

“是吗?你是坐吉普车回来的?谁派的车呀?”王亚芬也兴冲冲地跟着问。

我一时语塞,说我回家那是胡美丽编出来的瞎话,说我没回家,这一天多又是去了哪里?如果照胡美丽的瞎话说,吉普车又是怎么回事?我正心慌意乱无以答对,胡美丽赶紧接过话:“这还用问,那天是丁处长派人送安琪的,自然也是丁处长派人接回来的呗,抠着、挠着问个没完,真没劲。”她又在替我圆场。哼,你装得再像我也要把你的狐狸尾巴拽出来,暴露给大家看。

吴静文不禁质疑道:“胡美丽,你怎么啥都知道,不等安琪回答你都替她说了?”“我不也是瞎猜的嘛。”“胡美丽,你也太会猜了,一猜一个准儿,能掐会算吧?”李芳芯存心奚落她。

“你们干啥都冲我来呀,我招谁惹谁啦?”胡美丽终因心中有鬼恼羞成怒。

我心里说,别人说你几句就受不住了,以后有让你更受不住的时候,让你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逃。我现在没心情跟她纠缠,遂拿起那件湿透的旗袍对刘薇说:“大姐,你看这衣服弄成这样,真是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洗,怕洗坏了——”“放那儿吧,我自己处理。”“大姐,你看——”我心里十分愧疚,想说几句道歉的话,又不知说什么好。

刘薇很不耐烦地说:“哎呀,叫你不用管嘛,还啰嗦个啥?”我吓得赶紧闭嘴,看情形她一定碰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我小心翼翼地把衣服叠好放到她**。

“安琪,你跟我出来一下。”刘薇用命令的口吻说,边说边往外走,我急忙跟上。

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刘薇站住,直截了当地问我:“安琪,今天你要跟我说实话,前天舞会上到底怎么回事?那天晚上你去哪儿啦?”我嗫嚅着,心里慌慌地没了主意,不知道该不该跟她实话实说。

“安琪,怎么,信不过我?我可是像对亲妹妹似的不掖不藏的什么都跟你说,你怎么——”刘薇拉我坐到一只破木箱上。

“大姐,我不是有心瞒着你,这些事情怎么说得出口呀?”“安琪,我是你姐姐,有什么话不能跟大姐说呢?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姐一定帮你,给你做主。”我再也忍不住,不禁号啕痛哭。

“我猜到了,我猜到了。”刘薇一把拉过我的手,我一头扑进她怀里,让锥心泣血的泪水宣泄着满腹的委屈和仇恨。

“哭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她轻轻地在我头上抚摩着梳理着,像个慈祥的妈妈。我渐渐止住哭泣。我真希望让时间凝结,就这样长久地依偎在她怀里,倾听她的心跳,感受她的体温,做个永远也长不大的乖孩子,一任风狂雨骤电闪雷鸣,都不会有危险,都不会害怕。

“安琪,坐起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不情愿地坐直身体,开始从头到尾把事情的经过讲给她听,她边听边控制不住地骂人,又点上香烟一口接一口地猛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