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部队就要出发,今天上午队里没事就向队长请了假,回家去看妈妈和弟弟。一进院就看见常大娘正坐在自家窗前洗衣服,不等我开口就先招呼我:“小琪回来啦?你妈没在家,去逛庙会了。”我忙问:“去哪儿逛庙会呀?”“大南关的娘娘庙,我是昨天去的,四月十八是正日子,人山人海的。原来听说不让开,不知怎么又让开了,这不,咱这院的跟前院的,她们几个老姐妹会在一起去的,这一逛不得大半天?你又白回来一趟。”常大娘直替我惋惜。

“也没什么事儿,我就不等了,我妈回来您跟她说一声就行,告诉她过些日子我再回来看她。”“中,有工夫常回来,免得你妈惦记。”常大娘站起来要送我。

我急忙阻拦:“您别动了。”我边说边往外走。

自从参加政工队,我每次都是高高兴兴地回来,抹着眼泪走,而这次回来心情尤为沉重,一直摆脱不掉那件事的纠缠,我真怕见了妈妈会忍不住扑到她怀里,把满腔苦水都倾泻出来。妈妈一定会刨根问底,我怎么可以把实情告诉她?妈妈已经够苦的了,我怎么可以让她承受更大的痛苦?我想妈妈,想弟弟,可又怕面对他们。我知道他们也一定想我,想见到我,见到我一定非常非常快乐。可是当他们了解了我的不幸后,还会快乐吗?就让我一个人承受吧。

我低着头快步前行。我不敢抬头,怕别人看到我还汪着泪水的眼睛。

“安琪,你怎么啦,这样匆匆忙忙的?”多么熟悉的声音。我猛然抬起头,啊,我跳着脚喊起来:“于志强,真是你吗?”我毫无顾忌地扑向他,屈辱,仇恨,悲痛,思念,种种积聚的郁结不可遏制地迸发出来。他没有躲避也没有推拒,任我倚在身上放声大哭。

于志强轻轻扶开我,盯住我的眼睛问:“安琪,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没有,没有,没怎么。”我止住哭,羞赧地擦去脸上的泪水,“你看我,把你的衣服都弄脏了。”我想去擦他的衣服,又急忙缩住手。

他宽解地说:“不要紧,一会儿就干了。”又急着问:“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啦?”“没怎么,真的,什么事儿也没有,就是想你嘛。”话一出口脸就倏地热起来,而且一定很红,我忙低下头再不敢看他。

“没事就好,我也很想你们呀,大家都好吗?”他总是这样,只说“你们”而不说“你”,我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唉,我只能说“什么事儿也没有”,不然又能怎么样,我能把发生的一切,包括我不想说也不敢说的事情都说出来吗?有些谎是非说不可的呀!

“都挺好的。”我敷衍地说,“这些日子你到哪儿去啦?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没出什么事吧?”我到底问了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

“反正没离开沈阳,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没少胳膊没少腿。”他嘻嘻地笑,笑得很甜很开心,“走,找个地方好好聊聊。”于志强提议去中山公园,他说那里僻静,我自然高兴。

中山公园在日伪时代叫“千代田公园”,是专供日本人休憩游乐的地方,上小学时老师领我们来过,那时公园里树木葱茏,花草繁茂,凉亭、画廊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那些电动木马、小火车让我们迷恋、留连。尽管我们游兴浓浓,却不敢放肆地蹦跳说笑。老师一再告诫我们要循规蹈矩,不可乱说乱动,好像我们不是在自己的国家里。园中的游人也多为日本人,一般的中国人很少去,因为都怕小鬼子,都怕招来无妄之灾。如今这座公园已非昔日景象,树木多被砍伐,道路坑坑洼洼,大片的草坪已变成光秃秃的土地,处处垃圾成堆臭气熏天,游人寥寥,满目凄凉。我们转了又转,好不容易在公园中央的水池旁找到了一个几乎断腿的石凳。

落座后于志强先说些感激我和姜瑞田的话,接着他就讲起自己的故事。他说他也是从小就喜欢文艺,歌唱得好,又能写会画。“八一五”光复时,学校里进了八路军工作队(当时各中学都进了八路军工作队),工作队就让他组织合唱队,排话剧,出墙报。他跟工作队里一个叫项前的人情投意合成了好朋友,同时也接受了许多前所未闻的道理,对有了一些认识。八路军从沈阳撤出时,项前劝他跟着走,可是他奶奶正卧病在床,他舍不得奶奶就没跟去。临别时项前把他介绍给一个朋友,后来才知道那个朋友是一个叫“青年读书会”的组织的组织者。从那以后于志强就参加了读书会的活动。读书会向成员介绍各种书刊,读后还要定期组织讨论、交换心得,一直到考进政工队他都还跟读书会的朋友有联系。他说读书会的人都是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大家相处得非常好,像兄弟姐妹一样。

我忽然调皮地问:“于志强,你跟我讲这些就不怕我去告密?”“不怕,因为我们也没做坏事,有什么可怕的?再说我相信你不是那种卖友求荣的坏人,坏人才告密。我撒过传单,但我不是,我仅仅是个同情者,我相信传单上说的那些话。同样,你虽然还不了解,但你没有仇恨的理由,从你和姜瑞田向我通报消息、帮我逃走,我就认定你们都是好人,或者说不是跟我们敌对的人。”“你现在住在哪里呀?在做什么呐?”“这个可不能告诉你。”他神秘地一笑。

“你还在做那些有危险的事情吗?”“在他们眼皮底下做他们讨厌的事,你说能没有危险吗?不过还是那句话,为了正义一不怕、二值得。”他的神情严肃起来,“安琪,正在干着伟大而神圣的事业,是在为推翻反动、腐朽的旧世界,创建民主、自由的新世界而斗争。我作为一名同情他们、多少能为他们出些力的小卒子,我感到光荣和自豪。你不止一次地问我为什么总打胜仗、****总打败仗,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就因为代表正义、代表进步。快了,新中国即将站在每个人的面前,我们应该迎接它。新中国航船的桅顶已经冒出地平线了,我们应该拍掌欢迎它。举起你的双手吧,新中国是我们的。”于志强无比激动地凝眸远望,脸上漾着幸福的微笑,就像他已经看到了那艘迎面驶来的航船。

我被深深感染,不由得赞美道:“你说得真好,简直就是一首美妙的诗。”他莞尔一笑:“不错,这的确是人世间最美好的诗章,不过那可不是我写的。”我急着问:“是哪位诗人?”“他不仅是伟大的诗人,还是伟大的杰出的建筑师,他正在领导着中国人民缔造着一座崭新的大厦——和平、民主、自由的新中国,他就是中国的领袖。”于志强无比崇敬地说。

听到这个名字,我惊讶不已:“原来是他?我知道,我见过的。”于志强瞪大眼睛:“什么?你见过?”“我怎么会见过他呢?我是说光复那阵儿,在学校的教室里见过他的画像,是八路军工作队贴的,一共两幅:戴着八角帽的那幅工作队叫他‘',戴着跟****一样的帽子那幅,工作队叫他‘朱总司令'。真有意思,我就没少写过骂他们的标语,什么‘****不死,内战不止',什么‘打倒****,和平建国'。”说起这些我直想笑。

于志强神情凝重地说:“这都是国民党的反动宣传,不知者不怪。真正挑起内战、破坏和平建国的是国民党反动派。”“你是吧?”“我还不够格,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实现这个理想。”“怎么,参加还挺难吗?”“你当入国民党呐,填张表就行了。”他忽然转换话题,“听吴静文说,上次在医院你看见我跟她在一起就误以为我们怎么样。现在我可以郑重地告诉你,没这回事。吴静文在长春的一个亲戚,跟我的一个在沈阳的朋友认识,吴静文到沈阳后就去找他,给他捎来一封信和一些东西,赶巧我又考进政工队,这样就都成了熟人。那天在医院吴静文跟我在一起,谈的就是这些事情。你听明白没有?”我又点头又摇头,依然是满腹疑团。他又说起队里的事,“安琪,我想提醒你,队里有几个人你要特别提防,在他们跟前不要乱说话。”我急问:“谁呀?”“梁大戈、徐伟、韩德曾、何队长。女队员里的胡美丽也不可靠,跟何队长关系密切,跟徐伟的关系更不一般,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关系,这些事情吴静文非常清楚。那个梁大戈是国防部保密局的,过去叫军统局,是专门对付和进步人士的特务机关。”我心里说,二十几个人的政工队怎么这样复杂?我又重复着在心里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跨进了这个错误的大门,唉,真是悔上加悔!我于是问他我该怎么办,他说只要自己不做泯灭良心的事就够了。他又说国民党已经是穷途末路,所以会更疯狂地对付和亲近、同情的人,对梁大戈这些人要特别警惕。你今天见到我的事,吴静文去医院的事,她在沈阳有朋友的事,都不要对别人说,包括姜瑞田。我不是不相信他,这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我说我不想在政工队干下去了,“于志强,我跟你走吧,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笑了:“又说小孩子话,你跟我上哪儿去呀?再说也没那么严重,赴什么汤蹈什么火?你还不能离开政工队,你想,离开政工队首先生计就是问题。别着急,快了,天快亮了,打倒国民党主要靠的军队。”“可是我们还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做事情,整天宣传呀鼓动呀——”“你放心,不在乎这些,也不怕这些,因为那些‘消灭****'‘肃清赤特'的空洞口号没什么用,也没什么人相信。至于你们的所谓鼓动工作,更是瞎折腾。你不是也说过,唱的那些歌不是情呀爱呀,就是哥呀妹呀,不把大兵唱趴下才怪呢。”说到这儿他憋不住呵呵地笑起来,我也憋不住跟着笑。

“安琪,相信我,一定会胜利,好日子一定会很快到来,到那时你就可以为新生活歌唱,为新生活写作,一定有你大展宏图的那一天。”“你怎么这样信心十足?”“当然,有一首古诗我非常欣赏。”“什么诗?你快说。”“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知道,这是一首爱情诗,说的是对爱情的坚贞不渝,就是所谓的海誓山盟,对吗?”“对。不过无论是对爱情、友情,还是对理想、信念,都应该是坚贞不渝的。当你认定你的理想、信念是正义的,你就应该为之奋斗到底至死不渝。我坚信中国代表正义,所以我坚信她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所以我要追随她,为她的主张、她的事业奋斗下去,至死不渝。”于志强为什么要说起这首爱情诗呢?仅仅是因为欣赏它吗?会不会还有弦外之音?……我又在胡思乱想了。他又说了些鼓励我、安慰我的话,我几乎是听而不闻。

我们又不得不分手,虽然我是一万个不情愿,甚至幻想就这样留在他的身边该多好,可是如今我已经不配了,我已经失去爱他和被他爱的资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