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去一团靶场打靶,这是我第一次摸到真枪,又紧张又兴奋。昨天冯教官特意为政工队员讲解了各种枪支的性能、结构和射击要领。男队员用七九步枪,女队员用卡宾枪,每人五发子弹。仅凭五发子弹就能练出一手好枪法在战争中用上,简直是闹儿戏。再说等到连我们这些人也用上枪,就离彻底完蛋不远了。

我们女队员排在最后。我忐忑不安地等着点名,可冯教官喊到我时我竟浑然不觉,直到陶冶狠狠地扯着我的袖子,我才如梦方醒,连“到”也没顾上喊就蒙头蒙脑地跑向前面的土岗,下跪似的趴到地上,头嗡嗡地响,心怦怦地跳。我左右看看,左面是李芳芯,右面是吴静文。我只管看着别人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两手抖抖地端起放在地上的枪,又抖抖地推弹上膛,瞄准,射击,五发子弹呼啸着飞向前方。虽然卡宾枪的坐力不大,但还是震得我手发麻。尽管我也按照要领瞄准,扣动扳机,却枪枪空发,一环不中。等起身站回到队列时,我才发现自己满脸大汗,头发湿漉漉的,像刚刚洗过一样。

冯教官宣布解散后,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像瘫了一样,两只胳膊又酸又痛。陶冶见我待在原地不动,就坐过来陪我闲聊。

“你怎么这样紧张?”“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真丢人,打个大零蛋。”“我也才打了六环。”陶冶掏出手绢给我,让我擦汗。“我完全按教官讲的三点一线瞄准,可手直抖哪能打得准。”“别不知足,你不比我强多啦,我——”陶冶忙安慰我:“哎呀,你还真当回事儿呀?搞军训嘛,自然也得摸摸枪,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我可是头一次摸枪呢。”“我也是。刘薇成绩最好,打了二十多环。”我惊讶地问:“她这么厉害?”陶冶低声说:“在长春时她跟丁处长搞得火热,丁处长常带她出去玩儿,跳舞,打靶,当然就比咱们打得准啦。这都是她自己说的,炫耀呗。

也确实,那阵子她可是红得发紫,什么欢迎南京大员、美国将军的舞会、酒会,师长都请她作陪,车接车送风光着哪。”“怪不得队长、队副都溜着她呢。下乡征粮时听她自己说过跟丁处长的事儿,不过倒没有显摆的意思,她认准是丁怀仁在酒里下了什么药,趁她睡着时糟践了她,后来又把她让给×副师长。刘薇恨死他们了。”“嗯,我也听说是这么回事。”陶冶叹着气,“这些当官儿的没一个好东西,见着好看的女孩子就像蚊子似的叮上。说实话,你可别生气,我发现丁怀仁特别讨好你呢,瞅你的眼神儿都怪怪的,早就想跟你说,怕你多心不高兴。”“怎么会呢?你可别瞎说。”我嘴上硬可心里明镜似的,早就看出这个老色鬼存心不良。

“我没瞎说,真的,旁观者清。”陶冶很认真地说,“你得防着点儿。刘薇多精呀,还不是照样中了他的圈套?”“嗯,我知道了。”我心想,别看陶冶平常总是嘻嘻哈哈的,竟是个心细又心善的人。我不愿再说这件事,便把话岔开:“听姜瑞田说咱们就要出发了,也不知道往哪去,还能回来不?”“我也听说了。到时候跟着走呗,从长春开到沈阳还不都得跟着。”她低着头捡起地上的草棍信手写了个“妈”字,“唉,一晃离开长春快半年了。看你多好,守家在地的,想妈了就回去看看。”她又叹了口气,“真想家呀,常常做梦。你别笑话我,有几回我都哭醒了。”陶冶是长春人,比我大三岁,她父亲在伪中央银行当差,娶了两房女人,她是大女人生的,跟妈妈另过,爸爸每月给的钱只够维持穿衣吃饭,所以初中毕业她就不再升学,每天帮妈妈缝袜子、糊纸盒赚些零用钱贴补家用。陶冶也是生就喜欢文艺,赶上“满洲映画”演员剧团招小演员就去做了见习生。“八一五”光复后剧团解散,新×军××师政工队招队员,她凭能演会唱又考上了。她跟吴安一是一对不掖不藏的情侣,两个人的性格难得的相像,心直口快热心肠,是公认的大好人。

“你想妈妈啦?”我问。

“能不想吗?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你不是还有爸爸吗?”“这个爸爸有没有一个样,他从来不关心我们,真的,我连他的模样都忘干净了。我只想妈妈,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长春被围得严严实实的,连军队都没吃的,更何况老百姓。听说很多人都被饿死了。”“唉,都说沈阳也够戗,高粱米一天一个价,一麻袋钱换不来一口袋米。上礼拜回家,弟弟买了些碎豆饼当饭吃,说是比粮食便宜。他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还直说香,才多大呀就知道心疼人,怕说不好吃妈妈难过。”“豆饼不是喂牲口的吗?”“谁说不是呢,现在买豆饼吃的人可不少呢。”“穷人家的孩子就是立事早。对了,等什么时候有时间去看看你妈妈。”“好,一言为定,下礼拜就去,说不定哪天就出发了呢。”“安琪,我发现最近你跟吴静文很少在一起,也很少说话,怎么。你俩闹别扭啦?”陶冶突然问我。

“哪有啊,好好的闹什么别扭?”“那就好,姐妹们能聚在一起不容易呀。吴静文挺好的,我跟她就挺合得来。”“是,是挺好的。”我敷衍着没说心里话。

胡美丽跳过来,扬起一股呛人的灰土,我跟陶冶都赶紧捂往嘴巴。

“唠什么哪,唠得这么热乎?”她连说带笑地挤在我俩中间坐下。

陶冶挪到一边去,“你又来凑什么热闹?”胡美丽好脾气,谁说什么都不在乎,即使生气也是装出来的,“太不友好了!”她忽然又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知道不?训练班结束前要吸收党员呢。不是党员的都得入党。”陶冶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都得入?我就不入,入党不是自愿的吗?在长春时别人都入了,我就没入,这回我还是不入,入党又不能当饭吃。”胡美丽把头一扭不屑地说:“不入?不入你就别干了,这次可不是自愿的,凡是政工人员必须入党。”陶冶不服气地说:“我就是不入,爱咋咋的。此处不养爷,还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爷去当八路。”我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连这样的话你也敢说?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胡美丽搂过我的脖子,“看你吓的,放心,咱不会去打小报告。”陶冶鼻子一哼,“那可说不定。”她起身站起,一拍屁股径自走了。

我跟胡美丽也忙站起来去追陶冶。

“陶冶什么玩笑都敢开。这种话可以说着玩儿吗?”我有意替陶冶开脱。

“我知道她是开玩笑,你以为我连好赖话都不分啦?”胡美丽勾住我的手,软绵绵、热乎乎的小手在向我传达善意。

空旷的大办公室用卷柜隔成里外间,里间十张铁床排成两列,看上去活像医院的病房。谁睡哪都是刘薇指定的。我的床在最里边,也许因为我最小照顾我,没人反对,没人计较。外间放两张办公桌和几把椅子,用来写字、化妆。桌面上放着一堆瓶瓶罐罐,各自有主绝不相混。

军训一天下来非常累,不知怎么我照旧失眠。就要出发了,这已是确定无疑的事情,虽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和具体的去向。从训练班的活动内容看,无疑是为不久的将来就要开始的一场战争做动员、做准备,战争的对象就是被称做“匪”的八路军。听姜瑞田说,“八路军”是抗战胜利前的称呼,现在叫“解放军”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党?解放军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军队?为什么非要跟他们作战?这林林总总的疑问,不想还好,一想起来就叫人头痛。没来政工队以前,我只知道上学读书,放学帮妈妈做活,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帮妈妈多赚几个钱,维持一家三口人的生活,不饿肚子,有衣服穿,能交上我跟弟弟的学费。要求就这么简单。至于将来怎样,偶尔想想,因为想不出什么头绪和结果,索性就不去想了。

入政工队以后,虽说只有短短的几个月,我的眼前却展开了一片新天地,收获了许多从未有过的新感觉、新体验。过去每天接触的只有老师和同学,要做的事情也不过是读书、写字和游戏。现在才明白,不仅千人千面,而且每个人的脾气、秉性、身世、境遇等也各自不同。现实的问题比书本上的问题复杂多了,艰深多了,不仅要求我分辨好人坏人,还要学会判断是非对错。现实逼迫我必须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成熟,再不允许我继续做糊里糊涂、懵懵懂懂的小孩子。于志强,我把你比做一部玄远深奥的书,虽然一时还不能读懂你,但我敢断言,你是一个天大的好人,一个有理想、有精神、不畏艰险敢作敢为、值得我信任的人,我要以你为榜样,明明白白地活着,要活得充实、活得有意义。此时我的脑海里忽然闪出一句话,是屈原说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明天训练班结束,今天上午开大会,丁处长在会上动员每个政工人员都要加入中国国民党,以表明对党国的忠诚和为党国鞠躬尽瘁的决心。在全师的政工干部中,还有一部分人不是党员。政工队中除了三名新队员不是党员外,吴安一、姜瑞田、陶冶、王亚芬也都不是党员,其余大部分人都是在长春时入党的。听说去年冬天在长春准备吸收一批党员,但还没等履行手续就已移防沈阳,所以这次都要填表。何队长郑重其事地找我谈话,说我年纪尚小,不满十八岁,不具备入党条件,劝我不要着急。我心里说:我着的什么急?谁稀罕呀?

什么国民党呀、呀,我全无兴趣。入党怎样?不入又怎样?入了有什么好处?不入又有什么坏处?既然想不明白,又何必徒费心思?

午饭后女队员都回寝室午睡,我刚合上眼睛就听见胡美丽跑进来大呼小叫:“真不像话,政工队又出贼啦。”经她一嚷大家都急忙坐起来,这个问:“出什么事啦?”那个问:“谁是贼呀?”“丢什么啦?”“胡美丽,是不是这两天伙食刚好点儿,你吃多了撑得不知说啥好啦?”陶冶话一落地就引得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