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巴特维将军来沈阳,说明美国朋友一定会帮咱们,有美国帮助还怕打不败土八路?师长不是说了,美国还要援助咱们十个师的装备呢,到时候又有美国夹克、美国皮鞋穿喽!”胡美丽人如其名地爱美,这次发罗斯福呢装,她让裁缝把裤子毁得瘦瘦的,说如此才能展示她优美的线条。

“我才不稀罕那些破烂儿,说不定什么人穿过,没准就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呢。”陶冶有意气她。

“呸!呸!呸!”胡美丽把陶冶拱到我怀里,“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真的,我不说瞎话,美国兵净得脏病的。”陶冶很认真地说,“不过美国罐头倒是顶呱呱的。你们忘了?在长春时不是发过一回牛肉罐头,多好吃呀!”

“馋猫,什么时候也忘不了吃的,等再分罐头我那份儿给你。”“我的好美丽,说话要算数。”陶冶搂过胡美丽狠狠地亲了一口,逗得大家捂着肚子笑。

李芳芯忽然问:“你们说美国兵净得脏病,那脏病是什么病呀?传染不?”“就是杨梅大疮。”吴安一边说边忍不住哧哧地笑了。

“杨梅大疮?杨梅大疮是什么病呀?”“行啦,别问了,传染不到你身上。”刘薇不耐烦地说。

李芳芯痴呆呆的像陷在云里雾中。

“怎么回事?越扯越远了,都说什么哪?”徐伟铁青着脸,“胡美丽,就你能扯闲白。”他凭着跟胡美丽有那层特殊关系,想在众人面前也抖抖威风,不想又捅了马蜂窝。

胡美丽杏眼圆睁,“放屁,你说谁呢?我怎么扯闲白啦?装什么大瓣儿蒜?小队长算个啥官儿?拿鸡毛当令箭,看把你美得?”机关枪似的一阵猛扫,把徐伟呛得晕头转向。

“胡美丽,你——你——”“你,你什么你?德行!”“得,得,我没工夫跟你吵。”徐伟的脸由红变紫,他长吁一口气想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我先说几句,说说对这次办训练班的看法。师长说得很清楚,兵团就要西进,咱们也要移防,开训练班的目的就是先让咱们这些政工人员认清形势,坚定必胜的信心,达成精诚团结,彻底剿灭****的信念。”

“徐伟说得对,咱们的任务就是动员各种宣传手段,暴露****危害国家、民族的罪恶,鼓舞****将士的斗志,奋勇杀敌。咱们不能长****志气,灭咱们自己的威风。”梁大戈挺直了腰板儿,摆出一副睥睨一切的架势,好像只有他才是效忠党国的斗士,其余的人都是“****”,都是“赤特”。

“我说老梁,你这话我可没少听过,动不动就是长****志气,灭自己威风,这帽子可太大了,扣在谁头上都受不了哇。对自家兄弟也太狠了吧?”姜瑞田揪住梁大戈的小辫子不放,“疼”得他干咽唾沫说不出话。

“姜瑞田,你怎么能这样说梁大哥呢?委员长一再训示我们要精诚团结,咱们别自己闹矛盾呀。”徐伟赶紧帮腔,他总是不失时机地扮演应声虫和马屁精的角色。

一直两眼望天悠闲地吸着烟、吐着圈儿的刘薇厌倦地说:“烦不烦?谈什么谈?要出发就跟着走,要打仗就跟着干,有什么了不起的,顶多不过一死,反正我也活腻了,早死早干净、早享福,免得活受罪!”

“是呀,死并不可怕,不过也得看死得值不值,死得有没有意义。”孔亮在一边自言自语。

“哎呀,什么死呀活的,我看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多好哇,像咱们女孩子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人见人爱,不好吗?‘砰’的一枪死了,什么都完了,对不对,馋猫?你要是死了,吃啥都不香了。哈哈哈哈。”陶冶去拧胡美丽的腿,“呸!你才死呢。”

韩德曾抽风似的忽然说:“要真能上前线,我非杀他几个不可!分了我家的房子、地,还拉我爹我妈游街,这个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对,咱们就得有小韩这样的精神,跟势不两立!”梁大戈把赞许的笑脸抛向韩德曾,美得他颠着屁股满脸放光。

一直没讲话的林婕,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你们说美国真能援助咱们?”“这还用怀疑,不是那位巴特维将军亲口答应的吗?”韩德曾神气活现,就像是他亲耳听到的。

“我还是这话,世界上最滑头的就是美国佬。二战期间老美出钱、出枪就是不出人,迟迟不肯开辟欧洲战场。现在他答应援助咱们,能不能兑现,还得看咱们的仗打得怎么样。老美才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听了孔亮的话大家频频点头,都说老美靠不住。

在这种时候我成了哑巴,一是不敢说,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只能洗耳恭听。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多么地孤陋寡闻。

“唉,如今中国人都患上了崇美病,好像美国什么都好,那些大员夫人从头到脚都是美国货,玻璃皮包,玻璃袜子,玻璃皮鞋——”“要是衣服也是玻璃的就好了,透明,什么都看清楚啦。哈哈哈……”韩德曾打断吴安一的话,惹出一片笑声。

胡美丽撇着嘴骂道:“缺大德!”“美国科技先进,经济强大,不可否认,不过那些盲目崇拜美国的人不是看这些,他们没有真正懂得美国。他们穿美国的、用美国的,是为了炫耀权势和财富,是为了满足心理上的虚荣,就像那些阔太太们出门非要牵只卷毛哈巴狗一样。其实美国也不是什么都好,有娼妓,有强盗,有吸毒者,有杀人犯,有忍饥挨饿的乞丐,有种族歧视——坐巴士白人黑人都要隔开,白人打死黑人可以不偿命,有经济危机——把卖不出去的牛奶倒进大海里。美国的军火工厂制造的坦克、大炮,不能堆在仓库里,就拿出来帮助咱们打呗,反正死的都是中国人。”真想不到,吴静文竟会侃出这么一大篇宏论。她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懂得这么多道理呀?我太佩服她了!

徐伟跟梁大戈白愣着眼睛,韩德曾的大嘴巴一张一合的,想打断吴静文,可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我猜是理屈词穷吧。再看大家,也都好像各有所思,都沉默了,直到徐伟宣布座谈结束。

晚上没安排活动,女队员仍然住在原来的寝室里,算是对女士的特殊照顾。男队员都搬到大办公室跟大家同住地铺。在我跟陶冶、胡美丽、林婕几个人洗衣服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阵掌声和欢呼声。

“准又是冯教官在跳踢踏舞了,走,咱们也看看去。”胡美丽边甩着手上的水边往外跑,我和陶冶经不住**,也放下手里的衣服跟着跑出去了。

广场上,人们密密麻麻地围成一个大圈子,又是鼓掌又是呐喊。冯教官站在中间轻快地跳着,足尖、脚跟有力地敲打着洋灰地面嗒嗒作响,忽而旋转、忽而跳跃,花样翻新令人目眩。他累得满脸淌汗,衬衫上透出一片片水印。

冯教官是训练班特意请来专门负责军事课目训练的,名叫冯远达,山东蓬莱人,看上去三十岁左右,高高的个子,风吹日晒的古铜色脸,五官端正得没什么特点,讲话走路,连坐在地板上吃饭也要挺胸腆肚,立正稍息走步敬礼,每个动作都非常标准,处处显示出职业军人的训练有素。他话音洪亮,操一口浓重的胶东口音。有人故意逗他:“我穴(说),伙介(计),买求(绸)子还是买担(缎)子?”引得哄堂大笑。他紧绷着脸,但并不生气、计较。只有在跳舞时人们才发现他也会笑,而且笑得那么天真,像个孩子似的顽皮和快乐,都说他是个“怪人”。听说他是学生出身,在北平念中学时赶上“七七事变”,随学校去了大后方,在西南联大时响应委员长号召参加了青年远征军。“九三”胜利后随军进驻沈阳,后来成立中央军官学校沈阳分校时被聘为教官……

“跳得太棒了!”陶冶情不自禁地跳着脚使劲鼓掌。胡美丽也模仿着跳了几下,却不得要领,嘟囔着:“不行,不行,太难了。安琪,你挺灵的,跳跳看,准能学会。”我忙摇头,“得,我更不行了。”嘴上这样说,可心里痒痒的,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动起来,跳着跳着就找到了感觉,忽然发现大伙儿都围过来看我,吓得我急忙钻出人墙,就听胡美丽在后面追着喊:“安琪,安琪,跑什么呀?”跑回寝室,我发现只有林婕躺在**看书。

“冯教官在跳踢踏舞呐,你怎么不去看?”说着我也躺到了**。

她眼睛不离书本,“没意思。”林婕性格孤僻,少言寡语,只有演出时才化妆,平时连女孩子必备的雪花膏之类的也不用。外出时她也很少穿便服,有钱就买书,又都是时下流行的小说。陶冶让她讲讲那些书里的故事,她就说“你不会自己看嘛”,可是除了她,谁有这份闲情逸致呀。林婕比我大,到底大几岁我也不知道,大概别人也不知道,她自己不说别人也不敢问。刘薇告诉我,林婕在长春时处过一个军官,是××军的,后来发现他早就跟一个女学生同居了,林婕就去闹,被那个人打得鼻青脸肿,逼着她一刀两断。从那以后她就迷上了小说,把闲工夫都花在看书上,而且常常唉声叹气地抹眼泪。姜瑞田喜欢林婕,就因为她好读书,懂得的事情多,有共同语言。不过姜瑞田对林婕的胆小怕事、是非不分不肯迁就,所以两人之间争执、吵嘴就成了家常便饭,最后往往还是姜瑞田服软认错,双方才言归于好。

我忽然问:“林婕,你怎么对小说这样着迷呀?”“我觉得小说就是读不完的人生教科书。你想,我们能认识多少人?能了解多少人?就是我们认识的那些人,他们都做些什么、都想些什么,你知道吗?在小说里我们可以认识更多的人、各式各样的人,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你就像生活在他们中间,跟他们对话,跟他们交心,成为他们的朋友、亲人,你不会再感到孤独、空虚和寂寞。你会从中学到很多知识,明白许多道理。”“林婕,想不到你对小说有这么深的了解和体会,你也可以当作家了嘛。”“我可不行。你的文笔那样好,又在坚持写日记,就把咱们的事情写出来吧,就写政工队的人、政工队的事,一定挺有意思的。”“唉,我写的那是流水账,鸡毛蒜皮的,写小说咱可没那本事。”“安琪,你想不想于志强呀?说实话。”我没有回答。是呀,于志强,你如今在哪里呀?我望着铅灰色的天棚,想象着他的脸庞,他的身躯,他的言谈举止,从一起参加考试到野战病院的最后握别,像电影一样重复地显现着。于志强呀于志强,你在哪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