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表面不动声色,其实葛吉儿心里兴奋得像到了马戏团里的孩子一样。由美国广播协会提名角逐银麦克风奖是一项极高的荣誉,那是由专业组织为鼓励采访报道的新闻广播人员所颁发的奖,其目的正如奖座上的铭文所写的:“给卓越的真相追寻者。”如果吉儿能得奖,那真的是《第4频道新闻》全体工作人员的殊荣,诚如卫查理所言。

吉儿运气不错,能有这份令人羡慕的工作。而她也非常努力,更知道这一切并非仅凭运气及辛勤工作即可换来的。她知道自己很不错——她每天晚上看自己的新闻节目时就知道自己不错。当她对一则耸人听闻的故事紧盯不舍的时候,当观众及崇拜者给她的信件堆积如山的时候,她更肯定自己是非常不错的。她知道狄杰姆虽没赞许她,却对她很赏识,每周厚厚的薪水袋就足以证明这位新闻导播对她的信心。

没什么能比同行给予的肯定更具深意的了,那也正是银麦克风奖精神之所在。她被提名,是因为其他男女新闻从业人员对吉儿的能力投了充满信心的一票。即使她未得奖,只要被提名就已是很高的推崇了。

在前往纽约的喷气式飞机上,吉儿一路告诉自己她不可能赢得大奖,她根本毫无机会,也许明年……但私底下她认为她其实蛮有希望的,真的很有希望。她梦想着自己手捧银麦克风奖站在讲台上,那是她的新闻界同仁给予她的奖励,以及对她在专业上的优点及价值给予的实质性肯定。万一她真的获奖,她得先做好准备。她已拟妥几份答谢词,只待梦想成真。

如今美梦正在成真。在卡塔隆尼亚饭店宽敞的大宴会厅里举行的典礼上,吉儿从头至尾坐立不安。她坐在壮丽的大吊灯下,身穿花了她一千美元的名家晚礼服,四周围着堆满笑容的面孔。她没什么胃口地吃着她的鸡,胃中早已翻搅欲呕。她坐在那里看着颁发其他奖项似乎已有好几个钟头了,例如战争报道、摄影报道、系列报道等等。

最佳专题报道的银麦克风奖是今晚的压轴,它通常是引发会员争论最多、竞争最激烈的奖项。吉儿聆听着入围名单,她自己的名字也包括在内。宣读名单的是今晚大会的主持人梅爱德,他是个著名的电视新闻记者。今年吉儿需要对付几个可怕的对手,因为1990年是一个堕落到极点的年代,好的故事题材比比皆是,就在每一个政客和银行家身上。

宣读完候选名单,接着是播放各候选人角逐银麦克风奖的自选新闻片剪辑录像带。吉儿的是地方新闻,内容是某城的一件由一些不肖议员所犯下的渎职案,原本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筹募来的基金竟被拿去作加勒比海度假之用。

吉儿指名道姓毫不留情地揭发了真相,更列举出他们从穷人身上剥削款项的数目。她追踪作废支票及金钱的流向,从捐助人一直查到受贿者。她花了不少工夫才挖掘出事情的真相,每每发现自已被这些权力黄牛所阻挠,因为他们害怕丑闻张扬出去。他们威胁着要让她丢掉工作,甚至加害于她,而她都不为所动。当她的线人因怕遭报复而停止提供消息时,她会试着说服其他人提供消息。电视台也受到了类似的恐吓,威胁着要吊销电视台的执照,但他们仍一本初衷地支持她。这得感谢狄杰姆和卫查理,他们两人对她都极具信心。

《第4频道新闻》将吉地揭发的黑幕当做独家新闻来报道,不但当地有反应,甚至引起全国的反响。人们怒吼着,但被揭发的议员们的吼声更大,因为他们的劣迹败行被人逮个正着。虽然他们试着抹黑吉儿、她的线人,还有电视台,但这些罪恶的政客却无法反驳一词,因为吉儿报道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由于吉儿提出书面资料的指证,大量的慈善筹款被追回,用于无家可归之男女老弱,为他们购买食物、毛毯、衣服等,并提供临时避难所给那些衣食匮乏的贫民。

现在看着那盘揭发内幕的录像带,吉儿信心十足。那是很好的题材,强而有力的题材,一个真正改变许多人生活的题材。这不就是一位优秀的记者所应做的吗?打破大众的冷漠,改变现实情况。虽然其他入围者的剪辑影片亦有可观之处,但她的具有更高的戏剧性,以及突出的勇气及热忱。吉儿第一次以期望代替幻想,希望能赢得那个银麦克风奖。

接着有如梦幻一般,梅爱德向观众宣布了她的名字:“得奖者是葛吉儿,伊利诺斯州库克郡,《第4频道新闻》,她因揭发高层人士的侵占行为而获奖。”

朦胧之中,吉儿听见如雷的掌声,看到无数恭贺的笑脸迎向她,许多友善的手与她握手致意,有些则轻拍她的肩膀。她站起身来,理了一下丝质晚礼服的裙摆,很快地走上讲台。大会主持人站在那里,等着将那众所垂涎的银麦克风交到她手上。

伸出略微颤抖的双手,吉儿接过这个奖——一个真麦克风大小的银质复制品——并紧紧地捧着它。她深吸一口气,然后面对观众,其中有好几个她因业务上的关系而相识,其他的虽未曾谋面却久仰盛名。突然间,她有种强烈的被认同感,她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他们刚才通过这个奖告诉了她。她是一名记者,一名调查采访的记者。

虽然吉儿惯于面对麦克风和摄影机——这是她赖以为生的本事,但眼前的这些麦克风及摄影机却有所不同,她忽然觉得不自在起来。她看了看握在手里的银麦克风,一股骄傲之情油然而生。吉儿了解尽心尽力做好工作并获得行家的肯定是一件快乐的事,而这个想法给了她说话的信心。

“谢谢各位,”吉儿高举着银麦克风说,“我为此感谢各位。因为在座各位都是同行,你们都知道要将一个故事搬上荧光屏需要怎样的通力合作。我不必向各位解释有多少位摄影师、编辑、执行编辑,还有新闻导播——这提到的只是少数——协助我得到了这个奖。”

现在她把奖座放在讲台上,伸手到皮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那是颗洋葱,一颗菜园里普通的洋葱。她将它高举给观众看。

“这是颗洋葱,”她微笑着说道,“我把它比作一个新闻题材。几小时前我站在离街心60层楼高的地方采访一位随后跳楼身亡的人,他在银行里有4000万的存款,婚姻美满、身体健康。好题材!”

她用涂了蔻丹的指甲剥开洋葱的外皮,置于一旁。“应该还有更多的内幕,对不对?我们都是专家,是不是?也许有一段遮遮掩掩的婚外情?又是另一个好题材!”她将洋葱高举,让每个人都看得见,接着又剥下另一层。房间里传来阵阵低声赞赏的笑语。

“也许那家伙被指控骚扰儿童,棒极了的题材!”又剥掉一层洋葱。

“结果发现那指控是虚构的,好极了!题材更多了。”观众们静静地坐着,全神贯注地看着演说者。吉儿修长的手指所捏住的洋葱愈来愈小,一层层地被剥离,露出新的一层……又是一层。

全场寂静无声,没有餐具碰撞的声音,也没有咖啡杯或酒杯的声音。他们被吉儿的比喻所吸引,正专心地听讲。

“也许那位宣称他骚扰的女士是在说谎,只是设计陷害他。耸人听闻的题材!”现在洋葱已变得很小,几乎已快剥到核心了。“我们继续不断地挖掘,继续调查。我们将这家伙的一生以及他的家人公诸于世。为什么?因为我们是专业人员!因为——”吉儿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她那黑色的双眸与她如痴如醉的观众相互交流着。“因为我们寻求真相!”

她停止演说,将手举起并注视着它。大厅里所有男女的眼光也都跟随着她的手。现在,她手指之间除了一小片洋葱外已别无他物。吉儿将它捏碎,让它坠落地上。然后她又转向她的同行们。她的声调变低,颤抖而充满感情,她可爱的脸庞已无笑容,表情很严肃。

“但如果在我们小心挖掘、辛苦调查之后,发现其实并没有所谓的真相时,该怎么办?它们只不过是一个接一个的‘故事’,像洋葱般一层又一层,直到最后空无一物。如果事实如此,我们是否有义务随时终止挖掘?抑或是继续地不断挖掘、挖掘,剥掉一层又一层,直到剥光为止,直到毁掉我们原来调查的对象为止?”

现在吉儿的音调更加低沉,但透过麦克风依然十分清晰。“我敢打赌在座的各位和我一样,希望找寻一个没有人性弱点并层层包裹的题材,找一个在我们每次调查后都能挖掘出更好、更高尚甚至激励人心的故事的题材。”

她停下来,该说的都已说完。大厅里响起一片掌声,响亮而长久,甚至有些会员起立喝彩。吉儿站在那里,倾听他们对她的致敬。当掌声稍歇,她简单地收了场。“谢谢,各位同仁,谢谢你们对我的信心,谢谢你们颁给我的银麦克风奖。”然后她走下讲台。

但她并没走回餐桌,因为快乐使她感到晕眩,她并不想去与人共享。吉儿从衣帽间拿了大衣,乘电梯来到街上。她步行走回位于西曼哈顿列辛顿大道上的下榻旅馆,距离卡塔隆尼亚饭店有6条街之远。风很大,走近河边,凛冽的寒风吹面如割,但吉儿似无所觉。她赶回旅馆去更衣并收拾行囊。

她必须立即飞回家,去追踪挖掘卜杰瑞故事背后肮脏的内幕。甚至在她大声疾呼,希望能有激励人心的故事题材的那一刻,吉儿就知道她不会在纽约过夜,就像狄杰姆打赌她一定会赶回来一样,因为葛吉儿是个工作狂。这种对工作的狂热使她赔上了与一个非常相配的男士间四年美好的关系。因为他发现她的工作远比他来得重要。

她确实如此。毕竟她是一位专业记者,一位调查采访记者。她还有衷心盼望的故事题材,一个能阐扬人性中善良、高尚一面的故事题材——虽然这种故事也许并不存在,至少在目前,吉儿还是能尽尽人情的。

谈到人性高尚的一面,潘柏尼正急于筹到一笔钱。艾斯比和万加斯付给他的那一丁点只够他付在夜影酒吧一顿饭和几杯酒的费用。你知道的,在外做事的人总得有点花费。

在附近已无钱可骗,而坐牢的日子又迫在眉睫之时,柏尼决定变卖他的财产。如果他不这么做,在他被关进牢里后,这些财产也会像热锅上的一滴水珠一样蒸发于无形。因为就算是5岁小孩也打得开柏尼公寓门上的那把烂锁。

但当柏尼为他的财产排列清单时,才悲哀地发现自己一贫如洗。他住的公寓有三间鸽子笼似的房间,如果说他有些什么家具的话,那一定比房间更小了。他有一只还有弹簧的床垫、一张底部凹陷的椅子,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沙发的东西。这些东西在柏尼于街头发现它们并搬回公寓之前,就已破烂不堪。破旧的五斗柜则是在柏尼搬进来之前就在那儿了,等柏尼搬走以后它还会在那儿。谁会要它呢?

一块粗毛毯铺在地板上。它是真毛的,但已有20年的历史,而且破烂的程度简直难以形容。窗帘已经破了,而且玻璃也有个大洞。但因为从那窗子望出去只看得到一堵砖墙,所以柏尼从来也没想过要去整修它。他的公寓和家具有太多的毛病,完全不符合《建筑文摘》杂志挑选刊登的要求。

至于他衣橱里衣物的价值,只怕全部加起来还抵不上柏尼那双引以自豪的休闲鞋。公寓其余的部分——从天花板到地板,从这堵墙到那堵墙——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柏尼这几个月以来一直想把它们卖了赚钱,但都不成功。千年后的考古学家挖出柏尼的公寓之后,将会为这些纸盒头痛,因为他们搞不清楚它们到底是作啥用的。事实上,它们代表了柏尼一连串的打工史,一盒盒都塞满了柏尼借工作之便偷来的东西,比如说五条围巾、几十打汤匙、六箱廉价小馆子里使用的陶器——代表当时柏尼是在当餐厅洗碗工;还有几盒机油和车窗清洁剂,是他被一家汽车修理店雇用几星期之后剩下的。

因为柏尼目前受雇于甘氏地毯清洁公司,所以地毯清洁用品都快堆到门口了。你必须小心翼翼地绕着它们走动。此外,还有一加仑瓶装的干洗溶剂、塑胶瓶装的工业用强力去污剂、全新的抹布,以及一些脱水机镀锌铁筒的成品。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柏尼还曾设法偷走了一台未启用过的吸尘器。

历经这段买卖赃物的生涯,还有许多各种类型的廉价夹克剩下未卖掉,但总有一天会卖掉的。再过13天就是圣诞节了。也许卖得成。就像那20台台式、塑胶扇叶的电风扇,以及由不知名公司制造的空白录像带,还有那在第一个雨天就会卖光的雨伞。他这堆偷来的破烂目前没一样能脱手,但它们堆积在一起足以让火警安全检查员心肌梗塞。

除了这些之外,潘柏尼所拥有的就只有一台电视机了。也许它外观不怎么样,也许它线路有点问题,也许它只能收看5个频道,但它仍是一台彩色电视机,而且还有遥控。所以他得把它卖掉。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找个傻瓜。

有个他认识的人可能会笨到愿买这台电视。那就是住在柏尼那条走廊尽头的老温,一个肥胖油腻的呆子,老穿着一件遮不住他那突出的肚子的汗衫和一条廉价的裤子,裤脚的毛边在脚上拖曳着。但他完全无害,有时甚至蛮讨人喜欢的。他担任这栋楼的一些打杂工作,比如每三四个月更换一次走廊烧坏的灯泡等等。

“跟你谈一桩很划算的买卖。”柏尼如此保证道,这样老温才会过来瞧一瞧。当然,电视和轮盘赌不一样,它是没有安慰奖的。它就挑了今天出毛病,而且比平常更糟。这就是潘柏尼的运气。

按遍了选台键,柏尼停在一个新闻记录片的画面上。一个头上包了一块破布的邋遢女人正在大声埋怨,她的脸色蜡黄,外带一层青气。她那似乎是胡乱围在肩上的“衣服”看起来像是爱尔兰妖精身上的彩虹似的。

“你看那颜色多差!”老温抱怨道,“皮肤色调不对!”

柏尼从胖子肥短的手中夺回遥控器,不耐烦地变换着频道。“老天爷!”柏尼尖声说道,“无家可归的人脸色当然都比较差啦。看!这好多了。”

他按着选台键,寻找某些——任何一个——能看的画面,最后停留在一个啤酒的商业广告上。一位适婚年龄的金发女郎穿着一件特小的比基尼,正在啜饮一瓶啤酒。她的胸脯大得像是注射了矽胶似的,所以即使她的皮肤色调偏紫而且还有绿点,也没人注意到。

“这就是你要的肤色!”柏尼得意地咯咯笑着。“听着,你要还是不要?如果不是我有官司缠身,我才不会这么做呢。我看这台电视是一台了不起的电视。我舍不得跟它分离。250美元,就这么多。我今晚要出去,带我的孩子去看电影。我已经迟了。”他在衣柜里乱翻一气,看有什么合适穿的。

老温瑟摩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诱人的金发女郎以及一大群叫嚣者。“我只出90美元,多一毛都不给。”他粗着嗓子说道。

90美元?柏尼手中拿着他的宝贝休闲鞋站在那里竖起了耳朵。他本来就没指望太多,顶多150美元。但90美元!这简直是抢劫!

但他还有什么选择呢?他正在摇尾乞怜,而老温也知道这点,而且想从中获利。

“老温,凑100好了。它至少值两倍的价钱呢。”柏尼试着不显露出沮丧的腔调。

温瑟摩喉中咕噜作响,斜着猪似的小眼想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好吧!一张大钞。”

“拿去吧,它是你的了。你最好在身体状况好的时候再用它。”柏尼说得似乎很认真。他伸手拿他那件破旧的休闲式西装,注意到地板上有个纸盒,里面装满了偷来的廉价手表,跟他腕上戴的是一个样式。“表怎么样?要不要买只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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