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当一家小镇报社的送稿员做起,50岁的狄杰姆已投身新闻界有30多个年头了。在这几十年中,他目睹全世界的焦点由每天的报纸转向60分钟的电视新闻节目,眼见每日的气象报告从每天头条新闻旁的寥寥数语——“阴转阵雨,午后放晴,温度40度”——演变到5分钟的气象报告,还穿插卫星云图、介绍宠物或生日卡、情人卡以及古怪的T恤等内容。他也亲眼见到对战争新闻采访的发展。以往一篇详细的报道从排印到发行,仗都打完好几天了;但现在每小时都有电视转播快报,还有各位官员与国际新闻界谈笑风生、妙语如珠的报道。

极具讽刺意味的是,狄杰姆无所不知、无怨无悔、不信赖任何人。他认为新闻就和其他20世纪文明的产品一样,都是商业上的一种分配。

身为《第4频道新闻》的导播,负责分配的工作,狄杰姆可说是这个职位的最佳人选。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困扰他,也没什么事情会让他觉得惊奇,但对一个好的故事题材他仍是会把它榨得干干的,点滴不剩。尤其是独家新闻,例如葛吉儿对金融巨子卜杰瑞的最后采访。

四个人正坐在狄杰姆的办公室里看着电视监视器屏幕。坐在像平常一样只穿着衬衫、将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扔在椅背上的狄杰姆旁边的,是电视台的经理卫查理——一个与新闻导播性格迥异的人。他比6英尺4英寸高的狄杰姆足足矮上一个头。

卫查理出身名校,全无实际工作经验,总是被人伺候得好好的。读大学的时候,他经常戴着哈佛的领带,穿一件绣有“财经记者”字样的外套当做制服。他那咬合不正的嘴里总是含着一根石捕木的烟斗。自5年前卫查理戒烟开始,烟斗里从没塞进过烟草,更别说点火了。这对卫查理来说有两种意义:一是具有安抚奶嘴的功能,另外就是使他像个男人。不过他对这烟斗执着的依赖在日常生活中倒很少表现出来。

办公室中其他两位是摄影师沙奇——他带来了那卷珍贵的录像带,以及《第4频道新闻》的播报记者康克帝。后者正一心一意要赶上葛吉儿并超越她。局促在一旁的是白塞斯。他是狄杰姆手下一位22岁的准记者及跑腿。这位新闻导播只把他当成一件有腿的家具。

在监视器的屏幕上,葛吉儿对卜杰瑞的故事做了一个“结束”的手势。她那美丽的脸庞表情丰富且有变化。她正对着观众讲话,摄影机很明显地像情人一般爱恋着她,紧追着她那高耸的颧骨和有弧度的下颔。

吉儿的眼眸深邃而乌黑,深深吸引着观众。那双富有表情的眸子使报道的每一个新闻故事增添了许多光彩。她的鼻子高而挺,完美无瑕而且有种高贵的韵味。但鼻子还不是她最美的部分,吉儿的嘴是让她与其他美丽的电视女记者相比之下与众不同的地方。她的嘴大而性感,下唇饱满、自然嫣红,两颊的酒窝在她颦笑之间若隐若现。

但现在她面无笑容,在屏幕上只简要地说明了一个男人生命悲剧性的结束。她那黑色的明眸中充满怜悯与伤感。

“今年本市第137位自杀者既非贫民也非流浪汉,而是一位成功的主管级人物,家庭美满,在银行有400O万存款。如果对经理的职位都有这种无名的‘绝望’,那60层楼底下又会有什么呢?那些饥饿、无家可归的人,那些残暴之徒和迷途的人,又将何以为生?”吉儿直视着摄影机,似乎在寻找答案。“《第4频道新闻》的葛吉儿在离地60层楼高的窗沿上为您报道。”

这真是新闻连续镜头的杰作,是狄杰姆所见过的最好的未经安排的综合报道。他在喉咙里咕哝几声表示赞许。

“老大,你觉得坠楼的那一段拍得怎么样?”沙奇得意地问道,“那家伙在坠下20层楼的时候焦距都对得很好,取景正中央。我把焦距从16很顺地推到了5.6。”

“拍得好,沙奇,非常好。”狄杰姆从监视器里取出录像带交到跑腿的手上。“塞斯,跑下楼去把这交给老柏,告诉他我们要在晚上6点、11点和早上7点的新闻中播出。”

“我敢打赌是她把他推下去的,”康克帝自言自语地说道,绿色的眼睛里充满嫉妒,“就为了拍摄这部了不起的影片,竟怀有这种毫无理性的野心。”

卫查理的小脸变得苍白,看起来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把他推下去?噢,我的天,那不会是真的吧!”

“卫先生,他是在开玩笑,”沙奇向他保证道,“他只是在嫉妒,因为这不是他的报道。事实上,她差点崩溃,因为我们救不了那家伙。她认为她应该伸出手——”

“伸出手!”卫查理喘着气说道。他现在真的是害怕了。“不……不要!”

就在此时吉儿飘然入内,容光焕发,喜气洋洋,看起来对自己很满意。“嗨!老大!”她朝狄杰姆走去。“你喜欢那段自杀的影片吗?”

“绝不要伸出手去!”卫查理对吉儿喊道,“绝对不要!”

“你好,卫先生。”吉儿说道,似乎有点困惑。

“他说得对,”狄杰姆说,“这样太不专业了!”

“如果你伸出手去,可能会把你自己给拖下去。”卫查理急切地解释道。他可以生动地想象那恐怖的一幕:吉儿将手伸给卜杰瑞,他俩十指相触,卜杰瑞强劲有力的手握住这女人纤细的手腕拖住她,拖得她失去平衡。他脑海里浮现出两人——自杀者和垫棺材底的——从60层楼上一同栽向街心的画面。吉儿一路尖叫着朝下坠落。卫查理眨眨眼睛,似乎要清除掉那可怕的幻象。

但吉儿根本不知道卫查理在想什么,感到莫名其妙。“我们到底在谈什么?”她想知道。“伸手干什么?”

“我告诉他们,你因为没能拯救那家伙而感到苦恼——”沙奇开始说道,但狄杰姆打断了他的话。

“救人不是我们的职责,”他唐突地对吉儿说道,“抢上前去救人跟推人下去同样都是错误的。”

卫查理没完全搞懂他所说的意思。“你没推那家伙下去吧,是不是?”

但吉儿却针对狄杰姆回答道:“我没说过我认为我们应该救他——”

“你没说!”卫查理又开始喘气了。

“我是说,我希望自己至少该想到去救他。”

“那有什么好处吗?”狄杰姆问道。

吉儿坐在狄杰姆的桌角上,深吸一口气。这个问题自从今早卜杰瑞自杀之后就一直在折磨着她。她能做些什么吗?她能阻止他跳楼吗?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毕竟那人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救自己。

“那使我觉得自己像个人,而不是一个尖酸、硬心肠的新闻女记者。”她缓缓说道,同时狡黠地露齿一笑,“此外这也是个不错的题材:‘新闻女记者拯救自杀者’,是不是?”

“太不专业了。”狄杰姆嘲弄地说。

吉儿摇摇头。“你们就是没法接受好的新闻点子。”她挪揄道。

狄杰姆只是咕哝着:“你坐在你的机票上了。”

吉儿伸手到坐着的桌面上,从身后抽出一只航空公司的信封。

“机票?怎么回事?”卫查理问道。他总是最后一个了解真相的人。

“她将飞往纽约。”狄杰姆尽力使语气不要显得太骄傲,但还是不经意流露出一丝自豪,也使他那无味的言语生动起来。“她被提名角逐银麦克风奖——”

“银麦克风!”卫查理吹了声口哨,对他的王牌记者微笑着。“我们真是一同添了光彩!”

吉儿摇摇头。“我还没得奖呢。”她冷静地说道,拿起机票,仔细地看了一下。“我发现你已经为我安排好行程,典礼结束一小时后就得飞回来。”她嘲讽地望着狄杰姆。他痛恨她休假,甚至在她可能替电视台争取到一个奖的时候也不成。

“一小时以后!”卫查理叫嚷起来,“老狄,看在老天分上,你让她在纽约过一晚吧。我们把她跟她男友安排在一家好旅馆——”

“她跟她男朋友吹了。”狄杰姆急急地说道,然后转向吉儿,“听着,宝贝,我们需要你回来。你要去追踪那个跳楼事件,去找人们感兴趣的冷酷无情、没完没了的故事。在这残酷的都市里,许多受创伤的心使这些故事四处皆是。”他讥讽地露齿而笑,但说的都是真心话。

吉儿嫌恶地皱起她小巧的鼻子。她完全了解狄杰姆所说的意思。“一个故事背后的故事,坠楼百万富翁的卑劣行径。你的意思是丑闻。”

狄杰姆耸耸肩。“也可以那么说。”他承认道。有什么瞒得过葛吉儿呢。他真是既嫉妒又羡慕。她总是一针见血。

吉儿坚定地转向电视台经理。“公司会让我住好旅馆吗?”她问道。

卫查理笑了。“绝对会!”能胜过狄杰姆会让他很开心,但这种机会实在太少。

“我接受。”吉儿笑着朝门口走去。

“好啊,管他呢,开心地玩吧!”狄杰姆在她背后喊道,“他们是这么说的吧?”

当吉儿走到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地方时,他转过身对其他人说:“她只是装作和一般人没两样,其实她百分之百是个记者。我赌50美元,她会搭第一班飞机回来。”

“我跟你赌。”卫查理说。

“你知道有件事我搞不懂,”沙奇忽然说道,“我搞不懂为什么一个家伙在跳楼前还要求和电视记者谈话。”沙奇只有25岁,所以提这种问题是可以原谅的。

狄杰姆讥诮地露齿而笑。“因为不这么做,他怎么知道他跳楼的事会不会上6点钟的新闻。”

市政大楼只有一个地方可停车,而且还加装了障碍。柏尼挡住一部小车,在煞车的尖叫声中把货车停在了禁止停车区,将引擎熄火并下车。

柏尼穿了一套连身工作服,背后绣有“甘氏超级地毯清洁公司”字样。这些字母围成一圈,中间是张带毛边的地毯,还有张笑脸。同样的图案也装饰在货车的两边。在柏尼胸前的口袋上面绣有“华利”这个名字,因为他来到甘氏公司工作的时间还不够久,还没有自己的连身工作服。而他的老板则怀疑他会不会有那一天。

瞄了一眼腕上的廉价手表,柏尼知道他已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于是匆匆步上这座富丽堂皇的大楼的台阶。他必须在大理石门厅的平面位置图那儿稍作逗留,以找到缓刑部门的位置。然后他怒火中烧、不耐烦地等着该死的电梯,足足等了45秒。

从走廊到办公室的最后几码他是用冲刺完成的。他在满头大汗、披头散发、气喘如牛的状况下到达,头发地黏在眉毛两边,那德性几乎找不到欧丹娜告诫他要保持的整齐的形象。

那位名叫杜派克的假释官一点也不浪费时间地办理着案子,面前的桌上有厚厚一叠写有潘柏尼名字的卷宗档案。柏尼看到它们,一颗心直往下沉。天晓得里面诬赖了他些什么,档案是个危险的东西。

柏尼此次与假释官会面的目的,是为了表现他是一个有固定工作、按时缴税的好公民,也是位好父亲;他本身没错,只是很意外地被牵扯到一件很轻微的不法事件中而已。而且他是由于无知,而不是贼性难改,才触犯了法律,因而来到这里求杜派克网开一面。他的律师已经把这些都跟他交代清楚了。

也许那曾经是此行的目的,但柏尼就是柏尼,他立刻就忘了这一点。现在,他正专心地摆出一副抗议司法不公的姿态。他故意暴露出他的困境,却不试着争取假释官站到他的战线上来。

“我不大懂你所说的‘技术性’的意思,潘先生,”杜派克僵硬地说道,“在法庭陪审团认为你有罪——”

“是啊,”柏尼插嘴说道,“但在这里我要说的是,警察并没有按照正确的程序提出证据。你知道的,‘证据之相关性’嘛。”

“那你的律师应该在开庭时提出来,”杜派克指出,“我们这里是要提出——”

柏尼对于他们这里要提出什么已失去耐性,他要抱怨的是许多更重要的事情。他的声音近乎尖叫。“这才是重点!”他喊着,“我破产了。我的律师是法庭指派的,懂了吗?她还是个孩子,屁也不懂。我该无罪开释的!一个真正的律师一定会让我没事的。所有的证据都是胡说八道。”

杜派克冷冷地看着柏尼。他对这个尖叫、愤怒的小个子男人毫无同情之心,后者很明显地似乎忘了这次会面的目的——如果他曾经了解过的话。这案子结束了,也很容易作出结论。柏尼曾有过最后一次机会跳出火坑,但他似乎未能把握住任何机会。

“潘柏尼先生,”假释官坚定地说道,“今天我的任务是为宣判提供一项建议。这些都要根据今天的会面以及你所提供的其他资料——”

“那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柏尼激烈地打断他的话,那乌黑滚圆的眼珠因激动而发亮。“我不是个贼,买卖赃物是小事情嘛。我有没有抢过任何人?我有没有揍过谁?没有!你们不能把像我这样的人胡乱关进牢里。监牢是关坏蛋的,是关那些喜欢斗殴、喜欢举重、喜欢乱搞的人的地方。我不能服那种刑!”

柏尼现在已近乎歇斯底里。他面无血色、口角流涎,前额的汗珠沿着脸颊流了下来,但效果却不是太好。

“像我这么一个爱好和平的人,不属于那种环境!给我一个机会,从技术上讲,我甚至啥也没‘做’过!”

假释官连头都懒得抬,只是平静地继续在柏尼的卷宗上填写资料。卷宗里装满了柏尼五光十色的过去、笔迹潦草的纸条。怀着一颗沉重的心,柏尼知道自己像以往一样又搞砸了。他该听他律师的话。她虽然只是个孩子,但说的话却不无道理。他从他所存无几的“军火库”中拿出最后仅剩的武器。一开始他就该先把它亮出来的。

“听着,我有个孩子……”他恳切地说,两眼没看杜派克,“9岁,不对,10岁大。我今晚下班后要带他去看电影。乔伊,他崇拜我。如果我去坐牢,这孩子怎么办?”他斜眼看着假释官,看看这番话是否奏效。

一点也没有奏效。跟往常一样,柏尼总是差那么一点。杜派克根本不为所动。柏尼更是汗流浃背,几乎要绝望了。这假释官是个什么样的人,连对一个无辜的小孩都没有一点爱心吗?

“我他妈的是他的偶像呀,老天爷!”柏尼咆哮着,满肚子火。

运气真背,柏尼。那是你唯一的机会,而你把它搞砸了。你再次拿你的大嘴巴当做枪使,却打到了你自己的脚。他们将会把你送走,柏尼。几天之内你可就要难过了。到牢里去和鲍比利跳波尔卡舞吧,那家伙身上的纹身写着“天生要坐电椅”呢。

虽然你也许不相信这个,柏尼宝贝,但你除了自己怨不得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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