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航空第104号班机上几乎是空的,虽设计了可载运180位旅客的位子,可事实上现在的乘客不超过55位。

这不是从纽约到芝加哥的高峰时段。飞机在2.8万英尺的高度,速度维持在每小时570英里。这架喷气式班机非常安静,只有旅客之间偶尔发出一些低语。短程飞行的旅客大都疲倦而无聊,只急着想快点到达目的地.回到家里好把脚高高地抬起。有几个孩子跟着他们的父母一同飞行。隔着走道,和吉儿同排的是一个大约10岁的男孩和他父亲;一个婴儿在后舱睡着了;而在吉儿前座的,是一位教养良好、名叫凯莉的8岁大女孩,和母亲苏珊一同旅行。

这趟旅行,葛吉儿穿着她最心爱的意大利制宽松喀什米尔夹克和亚麻布长裤。她横躺在面向机尾的三张椅子上。在这三个小时的飞行中,她用以打发时间的方法是片刻的小睡及为卜杰瑞故事的进一步报道列举许多问题。偶尔她也拿起一本新闻杂志来翻一翻,但即使有彩色插图,杂志也没有电视新闻那种瞬时的震撼力。

现在飞行即将结束,再过不到一小时的时间,他们就会漂亮地降落在欧海尔机场。她看了看她的劳力士表。狄杰姆应该还在电视摄影棚里,检查他今晚11点的新闻评论稿。她应该打个电话给他,告诉他她即将抵达。

他一定很惊讶,但吉儿知道她这么快就回来他一定非常高兴。狄杰姆正在追踪卜杰瑞的案子;吉儿怀疑他可能嗅出这件金融巨子自杀事件的幕后有更大的隐情。她站起身步入走道,朝727型飞机机首走去。靠近厨房的舱壁上挂着一部公用电话,使用很方便,但收费贵得吓人。

很好,电话没人用。她将公司的电话信用卡插入插孔,拨了杰姆的直拨线。她可以听到电话铃声,不耐烦地等着这位新闻导播来接电话。铃响了四五声之后,话筒被粗鲁地拿起。她听到狄杰姆咆哮着用不耐烦的声音说:“哪位?”

“是我,”吉儿愉快地说,“我赢了!”

电话的另一头停顿了片刻。吉儿知道那是狄杰姆在控制他的激动之情,故意让声音显得冷静。然后他轻快地说:“干得好,娃娃,真以你为荣。”

“谢了,”吉儿淡然地说,“没什么了不得的。”要比冷静,吉儿随时可和杰姆较一个高低。

“那么,他们给了你什么?”这位新闻导播笑着说,“一个丑陋的保龄球奖杯?”

“不,事实上是很棒的东西,”吉儿也笑着说,“非常别致。”她在皮包里摸索着,拿出一只银质的麦克风。她念着底座上镌刻的字:“‘给卓越的真相追寻者。’说得可真对。噢,我要你知道,我总算赶上了最快的一班飞机飞了回来,所以——什么?”

吉儿戛然止住,因为狄杰姆的一句话吓得她一惊之下让手上的大皮包滑落到了机舱的地板上。皮包内的记事簿、梳子、钥匙、口红、小电话本、零钱袋,还有她的钱包散落一地。钱包内的信用卡一张张掉了出来。她试着去捡那银质的麦克风。

“我老早告诉你不必着急。我已把卜杰瑞一案的追踪报道交给了康克帝。”他对着话筒恶意地露齿而笑。她当然是看不到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案子交给康克帝!”吉儿愤怒得差点吼起来。“康克帝对整个案情连边都摸不到。”

电话另一端,狄杰姆用手遮住话筒,朝卫查理挤挤眼,愉快地轻敲几下,然后又开始跟他的明星记者讲起话来。

“吉儿,你到大城市去了,记得吗?住的是公司付费的豪华套房,去看些伟大的表演节目,说不定还跟某位男士躺在**呢。你说我该怎么做?”他对卫查理伸出一只手,不出声地做出数钞票的动作:准备付钱吧!

“我不在纽约。我现在在距离欧海尔机场大约100英里外的中西航空104号班机上。12分钟以后,我就会飞到你的头顶。现在限你5分钟之内把康克帝撤换下来。要不然我发誓要从飞机上丢一些重东西下来砸你!”

“好,好。”狄杰姆安抚着她说。其实这一切都是虚构的,他从没有一丁点儿要让康克帝接手卜杰瑞案追踪报道的意思。“你今晚回来,我会把康克帝换下来。注意飞行安全,也恭贺你得奖。”挂了电话,他从卫查理伸过来的手中拿过一张50美元的钞票,得意地塞进皮夹里。“跟你说过了吧?”他轻声地笑着。“这些好手,他们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对新闻的追踪好像吸毒上了瘾,绝不会轻易罢手或放手。”

挂断电话,吉儿俯身去捡拾从她皮包内散落得一地的物品。小凯莉也来帮她忙。她很高兴能离开座位,而且帮得上忙。她的小手很轻易地在座椅底下摸索着,找到了吉儿的东西。

“非常谢谢你。”吉儿对她微笑着。她是个长得很甜美的小女孩。

凯莉的母亲苏珊坐在坐位上回过头来说:“地板上还有一张信用卡。”她友善地用手指了一下。

吉儿看到她的金卡,把它捡了起来,并露齿微笑表示谢意。虽然东西似乎都找回来了,为了确证起见,最好还是清点一下信用卡。她回到坐位上,将钱包放在腿上。

那钱包是吉儿最喜爱的东西,是她前任男友送的礼物,价格昂贵而且样式时髦又高雅。当他将钱包给她时曾说:“它就跟你一样。”那是用深红色摩洛哥羊皮做的,摸起来像丝绸一般柔软光滑,上面烫金印了一个十字商标。钱包里放有现金、记者证,还有她的驾驶执照,而且正好有足够的间隔放信用卡。吉儿将卡一张张塞进间隔内,正好——10个间隔10张卡,看样子没遗失什么。

一道霹雳闪电参差不齐地划裂黑暗的天空,紧接着是轰隆的雷声。机舱窗外已经开始下雨了。

当这架727型飞机在暗夜中嗡嗡飞行,愈来愈接近城市的时候,潘柏尼离开了他的公寓。他打开破旧丰田车的门锁,发动引擎,车子噼里啪啦抗议似的咳嗽了几声,然后有了一线生机。他把车开出停车场,驶向芙琳的住处去接乔伊。他准备带他去看电影,因为明天学校没课。看吧,他毕竟没忘掉这事。柏尼与他的儿子有约。

潘柏尼曾作过一番思考,这似乎有违他的本性。当他想到要加重刑期时,就会浑身打哆嗦。他想到他可能要离开一阵子了。至于要离开多久,那全得看法官大人的判决。但毫无疑问,这段时间长得足够让柏尼错过他儿子大半的童年时光,而他错过的已经太多了。

他在外面的时候从未想过当乔伊长大成人时将会如何如何。但不久柏尼将被关进牢里。在那里,他根本无从选择见或不见他。即使他以前见儿子,也只是当做他的“商务约会”之一来处理的。当他想到乔伊将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成长,他就懊恼不已。

对柏尼来说,芙琳拿掉了那张他穿制服的照片是有一种象征意义的。柏尼不是一个常作抽象性思维的人,因此无法以言词对之加以形容。他实际上想的是,她为何不将它留在那里,好让乔伊可以看到他最风光的时候。你想想看,放在那里又碍不到她什么。

他真希望能使时光倒流,也许就可以把孩子带到年龄更小的时光。但这都是空想,就像柏尼大部分的想象一样,是无望的空想。没什么东西是能回头的。好了,搞什么嘛,他不是今晚就要去看他吗?今晚才是真正重要的。

收音机预报会下雨,所以柏尼在他的休闲式西装外面穿上了他那件旧雨衣。西装没有衬里,所以雨衣能使他保暖,也能防雨。因为太陈旧了,它的防水功能早就消失了,但它是柏尼唯一的雨衣。广播里说会下雨,而事实上当他把丰田车开上公路的时候,真的就下起雨来了。起初是毛毛雨,接着下大雨,很快变成了倾盆大雨。

风伴着雨强劲地打在柏尼的挡风玻璃上。他启动而刷。它们抽筋似的抖了几下,像条冬天里好梦正酣的老狗,不再乱跑,就此躺着不动了。柏尼诅咒着将开关关掉,然后再开。关掉、打开。啥事也没发生,他妈的啥动静也没有。

“我知道为什么会下雨,”他自言自语,大声地抱怨着,“我可以预言下雨。老天会下雨,是因为我的雨刷坏了;如果我的雨刷是好的,那该死的太阳现在就会立即照耀,即使是在晚上!”

他从满是雾气的挡风玻璃看出去,外面一片黑暗。柏尼努力地辨认着交通信号、街道标志,或是出口指示什么的,但他什么都没看到。锯齿状的闪电不时短暂地照亮整个天空,那青色的光芒,使大地呈现一种恐怖的凶兆景象。

“啊,对了,”柏尼酸溜溜地告诉自己,“我会在这里遭雷击,潘家的福气。”

当一架飞机飞过去时,什么样的孩子会不抬头朝天上看呢?并且猜想什么人会坐在离地那么高的地方?他这一生会不会遇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人?如果他遇上了,两人会不会立即知道没多久之前,他俩中的一人正从头顶飞过,而另一人则站在地上仰望?

每个孩子迟早都会抬头看的。每一个孩子,也许只有潘柏尼例外。柏尼众多个性上的弱点之一就是他从不抬头看天。他总是两眼望地。柏尼一定会告诉你,他从来没在天上捡到过一个铜板,但那只是部分的原因。其实在他心里,他不愿抬起眼的原因是他宁可把握现在,而不寄希望于将来。留在地上要安全多了,有踏实感。他可以感触到脚下坚实的土地。坚实感多些,而土地则少些。

假若天没下雨,而柏尼也不是绝望地坐在车里,拼命想找出脱离他妈的这鬼公路和这场暴风雨的方法,他会不会像是在一个晴朗的夜晚,站在某处空旷的地方那般仰望满天的星辰呢?但事与愿违,且抛开这些空想不谈。好了,那么他现在就在那儿,而中西航空104号班机正从头顶飞过,朝机场飞去。对柏尼而言,他会不会哪天吃错药,去猜机上有哪些乘客?他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而他认识其中的任何一个吗?绝不会的,这辈子都不会的。

柏尼可不笨。一个失败者也许的确是不堪造就,但他确实具有一种动物本能的智力。在那分秒不差的时刻,如果他抬头望一下,他出许可以感觉到他的命运,他也许会有某种不舒服的感觉,感觉到有个东西在朝他逼近,一个很大的东西。

因为某种很大的物体的确正朝着柏尼逼近,而且命运也即将降临。

命运使727型飞机驾驶舱的一盏小红灯不祥地闪亮着。命运使副驾驶突然坐起,忧虑地看着各个仪表盘,并扳动控制面板上许多复杂的开关,叫醒正驾驶。机长看起来也是同样的忧虑,因为这小小的红色示警灯,代表着油压系统故障的讯号,可能是油压系统封闭,那表示襟翼无法控制。没有襟翼,飞机就无法正常降落。这很麻烦。

驾驶员先以无线电通知机场,中西航空104号班机准备紧急迫降。

命运带着727型飞机的麻烦,愈来愈接近柏尼。几分钟之内,它就要经过他的头顶。命运将掌握柏尼和吉儿的生命,并送给他俩一份特别的礼物。他们全部都在冲撞的航道上——飞机、人,还有柏尼的丰田车。

柏尼对于即将到来的几分钟根本一无所知。他不知道他的命运将和飞机及飞机上的每一个人交织在一起,尤其是葛吉儿。他与葛吉儿,还有所有在104号班机上打盹的乘客的一生都将永远改变,一页新的历史即将揭开。

历史充满了以“如果”起头的假设。如果亚历山大大帝出生在马其顿的牧羊人家里,而不是王室,他仍能征服世界吗?如果英国议会的选举包容了美洲殖民地的代表,仍然会有1775年的革命吗?如果希特勒是一个成功的室内装满师……如果甘地有较好的食欲……

如果那天没下雨,这故事将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如果柏尼开的不是一辆雨刷出故障的破铜烂铁,他也许就逃离了命运的安排。但柏尼买下这辆至少是第三手的丰田车只花了200美元。这笔不祥的交易,让他一头栽进一个他从未面临过的未来。今晚这暴雨的天气,还有挂零的能见度,只是用来注定他命运的工具。

如果吉儿今晚留在纽约市过夜,如果她今晚会看节目表演或是和某个男人在**,这个故事也将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但她是个工作狂,就像狄杰姆说的“对采访工作好像吸毒上了瘾”。他一点没错,吉儿不会轻易放手。她过去的生活经验使她成为一位成功的记者,也磨练出她的决心和事业心,但现在也使她身处在中西航空104号班机的座椅上,没有退路,注定了她一生的命运。

潘柏尼过去的生活经验使他成为一个潦倒的男人、一个父亲和一个人类。而这观念仍继续在扭曲他的生活,现在则引领着他走向无情的未来。彼时彼地,命运将以柏尼无从想象的面貌呈现出来。不,柏尼不知道命运为他准备了什么计划。现在他所知道的是他可能在这狗屎天气中错过了去芙琳家的出口,而且在这场可恶的大雨中迷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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