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朝的行政体制中,大臣不贤会被弹劾,那皇帝不贤该怎么办呢?首先可以下罪己诏,严重的话也应该让他退位。当然皇帝受到的监督比任何人都多,机会成本又太高,所以他们特别谨慎,这种情况非常罕见。宋徽宗其实很有资格被推翻,但他抢在被人推翻之前就主动退位,失去了一次示范的机会。但是没有关系,南宋还有一位皇帝将向大家躬身示范:皇帝犯了错,是怎么被弹劾下台的。淳熙十六年(金大定二十九年,1189年),年过六旬的宋孝宗禅位于第三子赵惇,即为宋光宗。光宗即位时已经43岁,当了近20年太子,表面上一直恪守孝道,胡子都等白了,多次催促后终于等到禅位。光宗皇后李氏是一位悍妇,与公婆关系不好,经常挑拨父子关系。绍熙五年(1194年),孝宗病重,光宗也不去探病。中国人自古以忠孝为大节,皇帝作为天下的表率,却不忠不孝,这未免令人担忧。但群臣的担忧又很快升级为愤怒,光宗不但拒不向父皇请安,还和向他进谏的大臣们公开争吵,这当然很快就会演变为舌战群儒。六月,孝宗感觉自己大限将至,哀求左右让他见儿子最后一面。首相留正率宰执和皇子嘉王赵扩恳求光宗前往探病,光宗仍不肯。

留正拉住光宗衣襟泣道:“病势已危,再不见就见不着了!”光宗怒而要他们滚出门去,群臣真的全部走出城门。所幸知合门事韩侂胄从中调停,说只是让你们出殿门,不是城门,群臣才各自回家。六月九日,宋孝宗驾崩,享年67岁,在皇帝位26年,在太上皇帝位5年。驾崩当夜,身边的宦官不敢去向光宗报丧,犹豫再三,跑到知枢密院事赵汝愚的私宅报丧,第二天上朝赵汝愚才向光宗报丧。老人死了,不能给亲儿子报丧,却通过别人转告,这本已令人气愤,更令人气愤的是,亲儿子居然拒绝为父亲出丧!这已经超出了国人的底线,朝野大哗,甚至传言有些边防驻军准备投降金国。再不将这个皇帝弹劾掉,局面将无法收拾,于是一场废黜宋光宗的“密谋”就公然展开。但在这个紧要关头,首相留正却没有负起责任,半夜坐轿子跑了!赵汝愚、韩侂胄紧急挑起重担,联系吴太皇太后(宋高宗皇后)、主管殿前司公事郭杲,准备在出丧时改立嘉王为帝。出丧当天,光宗果然没有到场,群臣奏请嘉王赵扩即位,太皇太后批准。嘉王本人也没有准备,开始不愿意,但在太皇太后和韩侂胄的强制下登上帝位,即为宋宁宗。宋光宗“升”为太上皇,六年后,不知道在什么心情中驾崩。

“绍熙内禅”向我们很好地展示了在宋朝的政治体系中,一个皇帝犯了错误,应该怎么处理。汉朝的大司马将军霍光废黜昌邑王(刘贺)的故事看起来很类似,但其实不一样。昌邑王只是个当了27天皇帝的小孩,根本没有掌权,被权臣废黜有政治斗争的内涵。至于霍光说他在位27天就做了1127件荒唐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而宋光宗则是一个地位非常稳固的宋朝皇帝,没有权臣威胁皇权,他本人干得也不错,不但经济持续增长,在对金国的外交中也渐渐取得优势,他被推翻确实是因为不守孝道而不适合继续当皇帝。宁宗继位后,功劳最大的赵汝愚自然成为首相。赵汝愚是道学家的领袖,典型特征就是正直得迂阔。他认为这次推翻光宗是理所当然,大家没有必要邀功,引起许多人不满,这些人自然聚集在了韩侂胄周围。韩侂胄是韩琦的曾孙,母亲是吴太皇太后的妹妹,老婆是其侄女,自己的侄女又嫁给宋宁宗,堪称宋朝最牛外戚,他在绍熙内禅中,联络内宫尤其是太皇太后,确实居功至伟,想得到节度使之封,但赵汝愚对他说:“你是外戚,何必贪功呢?”只给了个宜州观察使。不知赵汝愚是否忘了,韩侂胄是外戚,而他是宗室。

他不是碰巧姓赵,而确实是宋太宗皇子楚王赵元佐的后代,虽然和现任皇帝早就出了五服,但毕竟也算宗室。宋朝祖训不赞成宗室为官,整个宋代,确实也就只有赵汝愚一个宗室成员当了宰相。这主要是因为赵汝愚出了五服,最初大家没把他当做宗室,而他自身正直又有才华,理所当然地成为宰执。但现在如果要针对他,宗室身份就可以成为把柄。赵汝愚自己还出了一个昏招:让临阵脱逃的笑柄老头儿留正复为宰相,韩侂胄、京镗、赵彦逾等人就从此入手,顺利弹劾留正,继而掌控了御史系统,接下来大力攻击赵汝愚的宗室身份。庆元元年(1195年)二月,赵汝愚终于顶不住围攻,以观文殿大学士出知福州,而韩侂胄如愿进封保宁军节度使。赵汝愚一倒台,道学家们就都遭了殃,朱熹、黄裳等纷纷下野。为避免这些人反攻,韩侂胄设立“伪学”之说,将赵汝愚、朱熹等59人列为“伪学逆党”,禁止为官,史称“庆元党禁”。当时有太学生杨宏中等六人上书为赵汝愚争辩,并直指韩侂胄是弄权小人,均遭到责罚,被誉为“六君子”。朝中有数十人因进言反对而遭责罚,平民吕祖泰上书请斩韩侂胄、苏师旦等人,遭杖责。

赵汝愚、朱熹分别于庆元二年、六年卒,之后更无人能制韩侂胄,宋朝两百余年来形成的良好风气遭到严重破坏。直到庆元六年京镗卒后,礼部尚书张孝伯进言儒家在中国惹不起,韩侂胄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放宽党禁,追复赵汝愚、朱熹官职。韩侂胄的仕途一片顺畅,庆元四年封少傅、豫国公。五年封少师、平原郡王。六年进太傅。嘉泰三年(1203年)拜太师,并担任了一个“平章军国事”的职务。这是以前没有过的职务,北宋文彦博、吕公着等重臣到了退休年龄,朝廷给一个“同平章军国重事”的头衔,可以不按时上下班,但也可自愿参与朝议,是个荣誉头衔。而韩侂胄去掉“同”、“重”二字,成为独揽常务的实职,实际上是恢复了丞相职务。韩侂胄专权后,北伐中原的言论甚嚣尘上。韩侂胄大喜,召集诸将商议开战,一时引起朝野震动,又有许多人进言不可,其中武学生华岳使用叩阍(普通吏民直接向皇帝申冤)的渠道请斩韩侂胄、苏师旦、周筠以谢天下。但反对的人都遭到韩侂胄贬斥,北伐已成定局。当时的金国在金章宗治下,又改变了金世宗阻止汉化的策略,重新汉化,前期经济快速增长,但后期天灾频繁,北方草原上的蒙古部族又纷纷崛起,金国的财力捉襟见肘。

为应付财政危机,金国仿宋制发行了纸币,结果造成了市场经济极大混乱。金国确实开始进入困难期,让很多宋人认为是可乘之机,而韩侂胄也需要一场大胜来奠定自己的功业,“开禧北伐”正是发生在这样的背景下。开战前韩侂胄作了大量准备,追封岳飞为太师、鄂王,追夺秦桧的官职、赠封,改谥谬丑。这些当然都是大快人心的举措,一时间北伐取得了全民的广泛支持。开禧二年(金泰和六年,1206年)初,双方先在川陕边境试探性接战。四川长期以来是吴家的地盘,历经吴玠、吴璘、吴挺三代80年治理后,“蜀人知有吴氏而不知有朝廷”。但吴挺之子吴曦资历太浅,吴挺卒时仅官至高州刺史,不可能继为宣抚使或制置使。但韩侂胄掌权后,吴曦积极巴结,数年累官至兴州驻紥御前诸军都统制、利西路安抚使。虽未能掌控全蜀,但毕竟回到四川带兵,虚衔也升至武宁军承宣使、太尉。吴曦积极支持韩侂胄北伐,战前被升为四川宣抚副使,头上只剩下一个宣抚使程松。开战后吴曦最先出兵,进围抹熟龙堡,但被金将蒲鲜长安击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