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隐千寻,五度言情

何为对错

数百艘船整修了一夜,依旧列于江上,尚待修复。

昨晚的喧嚣已偃旗息鼓,然而在我出现之前,寒逸早已命令搜查水下,虽大有漏网之鱼,却也抓获了十数来南篱寨之人,均被秘密关押妥当。

我裹着朱红洒花缎面的棉斗篷,斜倚熏笼,额上绷带犹然,左臂更是被缠了个滴水不漏,不见肌肤,露出五分袖外的半截只见雪白一片。

万没料到,令朝廷束手无策的凤凰城主,竟会是三年未见的寒逸。

更加始料不及的是,他竟成长到如此可怕的地步!

年纪轻轻,便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才智堪比云隐,武功举世无敌,法术之高强绝非普通剑仙的程度,可谓是旷世奇才!

难以想象,这三年来,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努力……

窗外风景一成不变,我环顾别无他人的船舱,不由自嘲苦笑。

这间船舱位于船舰顶层,宽敞舒适,窗外视野开阔,只那周围各个方向,却闪着若隐若现的青光,仿似在对人发出无声的警告一般。

犹记得片刻之前,寒逸将我带入他自己的船舱,并在房间周围布满了结界,六面俱到,无缝可逃,真可谓做到了滴水不漏,万无一失。

当时他立于门外,透过竹帘望着被困的我,坚定的眼神记忆犹新——

“师父,我知道你在帮他们,定会想方设法阻止我,但是徒儿不想伤害你,在这场战斗结束前,只能委屈师父待在这里,您只要安心等着就好。我也知道师父很厉害,如果不这样做,根本无法困住你,对不起……”

虽然南篱寨被抓了十几人,但料苗军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不过是我擅自请来的草莽帮手,毕竟他们是因我被抓,我需想办法将其救出。

更何况,我是那种别人让我乖乖待着,我就会听话的人么?!

正待思索间,却见银翘端着满盘佳肴,毫无滞碍地穿越门前青光而来。

寒逸当真考虑周全,给银翘施加了咒术,因而只有她能穿过结界。

银翘将菜肴逐一置于桌上,一笑间,犹如百花齐绽,“少主姐姐吃饭了,小城主可真有心呢,特意让人从辰溪买来你最喜欢吃的菜!”

我随手扔掉斗篷,倚在窗边,轻握着仍隐隐作痛的左臂,目光投向了窗外波光粼粼的江面,殊无喜色,“你先吃吧,我现在没胃口。”

“谢谢少主姐姐!”

她欣喜地坐于桌边,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起来,惊乱了满头蓝发。

“翘翘,你害怕小城主吗?”

她咬下一块鸡腿,咀嚼着含糊道,“怕?为什么要怕?”

“你不觉得跟他的眼神很可怕吗?好像眼神能杀人一样?”

寒逸已经今非昔比,连我与他在一起,都会不自觉地感到畏惧。

“唔,最开始的时候是有点怕怕的,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不怕了,就是喜欢逗他玩,他不让我叫他小城主,还说要杀我,我就偏要叫,他明明比我大不了多少,不过后来他也没管了,嘻嘻,其实小城主也蛮好玩的……”

我信手拂动着窗前的水晶垂帘,两尾银发静静垂泻身后,不动声色地漫然道,“呐,是不是小城主让你做什么,你都会帮他呢?”

“是呀,只要是小城主说的,我都会去做!”

“你为什么要这么帮他呢?”

“是啊,为什么呢……”她迷茫地含着食指,凝思一刻,转而一捶脑袋,甜甜笑开,左眼角的凤凰纹亦随之鲜活,“对哦,因为我想让他夸我呀,以前爷爷夸我时,我都会特别高兴,如果小城主夸我,我会更高兴的!”

“我听你说过,爷爷是你最亲的人,那么小城主呢,为什么想让他夸你呢?”

“唔……”她烦郁地捧着脑袋,“哎呀,我也不知道了!”

“是不是因为,小城主对你来说是特殊的人呢,就像你爷爷一样?”

“啊,就是这样!少主姐姐真厉害,银翘想了好久都没想明白呢……”

她恍然大悟之下,又对着满桌珍馐虎咽起来,发间彩羽熠熠轻颤,整齐齐眉的蓝色额发下,一双紫眸流光溢彩,洋溢着疑惑开释的窃喜。

我漫看湖光山色,指间把玩着一枚银钗,唇瓣一抹笑,意味深长。

看来这小丫头是喜欢上寒逸了,她想得到特殊之人的认可,虽然年少懵懂的她,还不明白这种感情为何物,但心情却是毋庸置疑。

而以寒逸拒人千里的秉性,却并未过于疏远银翘,应也不讨厌她吧。

神思飘渺间,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毫无预兆地袭上心头!

我呼吸一滞,银钗颓然掉落在地,不由捧着胸口蹲下身来,惊出了满头冷汗。

心间那一抹痛突如其来,犹如万蚁噬心,遍及四肢百骸,直教人痛不欲生。

这种熟悉的感觉,分明是碎心毒咒!舒亦枫突然发什么神经?!

银翘见状,慌忙疾奔过来,小心翼翼地将我扶坐于床边,姣花玉容担忧不尽,“少主姐姐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痛了,要不我去叫巫医来吧!”

我即刻攥住她雪嫩的皓腕,索莫乏气地摇首,眉心深蹙,“不用了,这是我的老毛病,巫医治不好的,很快就会没事了。”

出乎意料地,这种痛楚转瞬即逝,仅数秒间,便再无踪迹。

我无力倚着床柱,气喘吁吁,心下却更添一道狐疑。

自从很久以前,舒亦枫便再也不忍用碎心毒咒伤害我了,今日却是为何?

这仅一瞬间的咒发,并不似要伤人,却更像是,一种无能为力的警告。

如今的他,断不会无缘无故念咒伤我,莫非他遇到了什么事?抑或是发生了什么急事,想叫我回去?可是以他之所能,怎会被事情困扰?

我眉间心上无处不疑,幽幽抬眸,细碎额发轻扬间,却见银翘正仔细翻检着斜跨腰间的布包,不禁迷惘探问,“你在干什么?”

她翻出几只小竹筒,笑如春桃,“我该去巫州了,要向少主姐姐辞别了!”

“去巫州干嘛?船队不是要在四日后才到达么?”

“小城主要我先去巫州,在那里的军营里下药啊。”

这句道来漫不经心,却让我骤然睁大了双眼,一种窒息般的难以置信覆上整副素颜,身躯微不可见地一颤,全身血液都似要在这一瞬间挥发开去!

银翘在我眼前晃了晃手,眉间一片迷惑,“少主姐姐怎么了?”

我蓦地站起身来,凝盯着眼前这副纯良无害的面孔,脸色刹那变得雪白,“之前驻扎在巫州的军队好几次被下了蛊毒,都是你做的?”

“是呀,都是我一个人悄悄做的,都没人发现我呢,我是不是很厉害!”

她似乎颇为自豪,转而轻捏着下巴,面上写满不解,“可惜听说,我下的蛊毒都被那里一个神医解掉了,那个人也很厉害呢……”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害死很多人的!”

她茫然摇头,满面怔忡。

我直视那一双天真紫眸,心下翻江倒海,只觉满腔郁怒,无处发泄。

未曾想,屡次给巫州千军带来灾难的,竟会是这天真烂漫的少女!

虽作为五毒教圣女,她自精通下蛊之术,我却从未怀疑到她身上。

因为她太过单纯,全然不通世事,不晓人心险恶,却也未料到,她亦单纯到好坏不分,善恶不辨,甚至不知道何为坏事!

我压下汹涌澎湃的怒潮,右手轻轻落在她肩上,不甚疲惫地叹息,“翘翘,听姐姐的话,不要去,你这样做,会让很多人无辜丧命的……”

无法理清的失落从紫色眸底弥漫上来,愈渐淹没她全部的表情,记忆中,这素来快乐无忧的苗族少女,首次露出了悲凉黯然之色——

“原来小城主让我做的是坏事,爷爷说不能做坏事,我没有听爷爷的话……”

“你明白就好,你是好女孩,不要做坏事。”

我正待松气,银翘却倏然转身奔向门边,我出手不及,她已穿过结界而出,于门外回身面对我,埋首幽幽道,“可是我答应过小城主的事,一定要做到,我也要听爷爷的话,等做完这次,就不会再做了,少主姐姐再见!”

“不要,回来!”

我疾奔至门边,却被结界牢牢封阻了去路,只得眼睁睁地望着那抹灵动的娇影,逐渐隐没在空无一人的走廊的尽处,终是无能为力。

此时我被困船上,若军中被下蛊毒,朱潇无法将详情告知我,我亦无法将药方传递出去,根本救不了他们,军中定要束手无策。

我垂头丧气地倚在门边,身后青光若隐若现,心思亦被风吹得杂乱无章。

然而,无论我用什么方法,结界依然分毫不损,寒逸的力量确在我之上。

但不管如何坚固的结界,在后羿射日神弓面前,定都会不堪一击,然而如今我左肩重伤未愈,左臂根本无法动用,连拉弓都难于上青天。

破界之剑

正当无计可施之时,背后竟似有轻唤隐约,如梦似幻,“飘飞,飘飞……”

不明所以之下,我回首顾盼,却出乎意料地映入一副熟悉的冷峻面孔,惊愣之下,连忙将左臂藏于身后,“冷流云?你怎么会在这里?”

只见他乔装成苗族战士,凛立舱门外,仍不掩那份孤傲的冷酷,隔着结界凝望我,“朱潇都告诉我了,我担心你,就过来找你,你果然被困了。”

“你又乱来,不知道这里很危险吗?”

“既然危险,你还一个人闯?!”他面现微怒,眸光凝定在我缠额的白色绷带上,瞬间凝起了一双细致剑眉,“你受伤了?”

“我自己不小心磕的,小伤而已,趁还没人发现,你赶快回去!”

“要回一起回,我来救你出去,你让开!”

他清喝一声,眼前白蚁一花,星月剑发出蒙蒙银华,恰似江海凝光起,银华璀璨间,携着一轮新月般即细且弯的光影,一击斩落结界之上!

我慌忙退避,气急跺脚,“呆瓜,没用的,这结界不是普通的剑能破坏的!”

话音未落,便见门前电光火石,银华青光交织间,光芒万丈,耀得人眼花缭乱,紧随空中传来一道清厉裂帛之声,下一瞬,一阵强风迎面袭来!

但见青光闪耀中,原本封以结界的舱门处,竟凭空破开一道六尺长的裂缝!

我一惊之下,瞬时有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星月宝剑的神奇之处,不正在于它无坚不摧,可以斩破任何结界么!

正待怔忡间,只见一条健臂由破口中伸来,不容分说地将我拽出结界。

刹那间的钻心剧痛,硬生生地唤回了游离的意识,我不由低嗯一声,唇边丝丝抽着冷气,几道经脉一齐火辣辣地痛起来,转眼已汗落如雨。

“怎么了?”

冷流云停下匆忙逃离的脚步,疑惑回眸,却在转瞬间,惊煞了一副俊颜!

他手中拽着的,却是我缠在绷带之中的左手!

那雪白的一片,沿着左臂攀升直上,直至隐入天蓝五分袖中,犹不见尽处。

宁谧的木廊之中,他甚为小心翼翼地松开我的左手,一时间,失控的愤怒,席卷了他的整个如画俊靥,“谁干的?!我去杀了他!”

我立即抓住他的手臂,及时止住他暴走之势,隐下左肩连绵不绝的痛楚,不动声色道,“别管这个,先离开再说,别忘了你来的目的。”

他又怎会是寒逸的对手,而且,我不想看到他们中任何一人受伤。

他默然背对着我,双拳握得死紧,几乎沁出血来,却终是妥协地松懈下来。

我稍稍松了口气,轻轻握住无力垂下的左臂,于日影中幽幽道,“不过在离开之前,我还得去救人,毕竟他们是被我连累的。”

“我与你同去。”他回身凝盼,眸色坚定不移。

我莞尔,轻描淡写,“当然,就算我不让你去,你也不会听。”

他怔怔地凝注着我,神思恍惚不定,道不尽的深意,流溢在冰魄般冷冽的眸底,低喃轻若梦呓,“你,穿苗衣的样子,真好看。”

我微微一愣,付之一笑,一掌拍在他额上,向走廊尽处信步而去,“走了!”

我们辗转于各船之中,不为人知地潜行,终寻到关人之处。

此间底层船舱极大,侧架上摆满五花八门的刑具,十数个南篱寨的人被关在铁栅栏后,外有数十名佩刀武士把守,戒备森严,插翅难飞。

冷流云与我藏于舱门外,不动声色地握住腰间剑柄,面上一派冷然,“你身上有伤,在这里等我,我去收拾他们!”

我立刻按住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要伤人,我来。”

无视他惊异之色,我探手入腰侧挎包,模出一把银针,悉数夹在指缝间,右手一甩,登时四排银针激射而出,众人中针倒地,无一漏网之鱼。

冷流云扫过满地横尸,微愕,“你在针上涂了药?”

“没,出来太匆忙,没来得及,我不过是射中了他们的昏穴。”

“你能射这么准?!”

我右手负后,优哉游哉地步入船舱,两尾及膝银发在身后轻轻飘**,一身蓝紫辉映的苗衫越见轻灵,不无自豪地夸口,“也不想想,我在唐门待了那么久,若是连这点暗器都丢不好,还怎么做他们的少主?!”

冷流云恍然之下,箭步如飞,三步并作两步追了过来。

我顿步铁栏前,自蓝色短靴中取出一枚铁丝,熟稔地快速捏了个形状,单手解铁栏门上的钢锁,只听得咔嚓一声,锁已应声而开。

“苗军很快就会发现,你们赶快离开。”

我即刻打开铁门,甫一抬眸,却见里面十数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不由探指抚上脸庞,不明所以,“你们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其中一人身形彪悍,下巴上长满胡茬,瞧来威风凛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满眼不可思议,“老、老弟,原、原来你是女的啊?!”

我厌焉一笑,转而百思不得其解,“秦寨主,你怎么也会被抓进来?”

他瞬间回神,随即无奈地摆摆手,“我怎能丢下自己兄弟不管,本来还想拼一拼的,没想到那少年太厉害了,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他们有没有对你们怎样?受伤没?”

“老子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点皮肉伤不碍事。”

我黯然低眉,愧疚自生,“对不起,是我害了大家。”

秦龙伸出手,似要拍肩以示安慰,却转瞬缩了回去,甚为不好意思地干笑道,“没事,只要是兄弟的请求,老子就算赴汤蹈火也要帮你,而且你这不是来救咱们了嘛,有你这兄弟也值了,以后如果还有事,老子也义不容辞!”

我抬首释然一笑,“多谢寨主,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快走吧。”

我们一行十数人步步为营,避过船上巡守的苗军,终得逃出船舱。

然而刚一来到船外,登上甲板,却忽闻四面八方步声紊乱,各船千军出动,乱作一团,恰似突如其来的兵荒马乱,不由心下一凛——

糟了,寒逸定发现我逃走了!

我未遑多虑,对诸人敛容正色,“你们从水下逃走,我去引开他们!”

语毕,我撇下众人,一个纵身,跃上船顶,身如幻电,飞跃而去。

冷流云不假思索,飞步追上,与我一同纵跃在江中千帆间。

“在那里,快追!”

我们成功引开了苗军的注意力,向最前方跃去,却忽闻背后有人大呼“城主”,蓦然回首间,只见一道青影疾追过来,凌跃在艘艘船舰之上。

这本在意料之中,是以我并未惊慌,信手取下系在腰间的魂铃。

刹那间,但闻远空一声长啸,一团火影灿若仙霞,自九霄云外飞掠而来!

我立即携过冷流云,自船顶一跃而起,在万众瞩目之中,轻飘飘地落于朱雀背上,御风飞天而去,碧江/青山倒退如飞,数百战舰宛如蚂蚁。

寒逸凛立于桅杆顶端,静默凝望我逃离的方向,青衣随风轻舞飞扬。

朱雀乃上古神兽,蕴藏无穷神力,能自由变换身形,可大可小,大可遮天蔽日,远非鲲鹏所能及,最小便是如今模样,容两人共乘绰绰有余。

穿梭在重重云絮中,我心里犹自纳罕,以寒逸之所能,御剑飞天或许便能追上我,却为何并未追过来,他究竟有何顾虑?

看来,我该去找昆仑掌门,从他那里应该能知道些什么……

冷流云俯瞰那抹逐渐远离视野的青影,眉目冷凝,“是他伤的你?”

“他不是普通人,你我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一个少年怎么会有这么厉害?”

“先不管他了,我们要赶快回巫州救人,晚了就来不及了。”

隐身神蛊

一日下来,到得巫州军营时,已是华灯初上,月上柳梢。

从辰溪到巫州,若是马不停蹄,半日足矣,银翘应早已到了。

我们并未回巫州城,而是直奔驻扎在城郊的军营,于朱雀背上远远便见河畔军帐林立,灯火通明,却是毫无半点风吹草动,一切平静无事。

军中既无动静,想必银翘还未行动,我也能稍稍安心。

我们二人回到地上,正谨慎查看军营附近,却在一霎眼间,怔愣当场——

只见苍茫夜色之中,竟凭空出现无数芝麻团大小的气泡,晶莹剔透,恒河沙数,犹如满天繁星,正自远空洋洋洒洒,千重倾泻而来!

此番景致,见所未见,只在一瞬间,便将二人惊得目瞪口呆!

气泡越聚越多,在夜空中轻盈飘**,恰似万千月光下的精灵,又如同一张绮丽的蛛网,缀满假象的露珠,欺瞒所有不慎深陷于此的人们。

恍惚的一弹指顷,漫天气泡已近在眼前!

冷流云一脸怔忡,探指触向飘来的气泡,“这是什么东西?”

我立即攥住他的手腕,敛眉凝重,“别碰,有毒。”

这应是银翘的蛊术,果真是出神入化,与凡物不可同日而语。

在他惊诧目色中,我于地上单手结印,登时一道蓝色屏障拔地而起,光华流转,铺天盖地地笼罩在营地上空,抵挡泰山压顶一般的阵势!

突现的恢弘结界,瞬间惊动了巫州万军!

此起彼伏的惊呼中,军营一片沸反盈天,众人均因空中异象而瞠目结舌。

来势汹汹的气泡,悉数撞入虚幻的屏障,旋即在半空消逝了影迹。

我浑不顾兵荒马乱,反顺着气泡追去,终在百丈之外,得见一株高耸入云的大榕树,气泡正由树顶源源不断地涌出,随风飘散四溢。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树顶却空空如也!

冷流云凝眉,目间不免迷惘,“怎么什么都没有?”

“不是没有,只是你看不见。”

我脚尖略一点地,裙裾飘扬间,窈窕的身姿便如飞燕一般掠上半空,翩翩落于榕树顶端,右手凌空一抓,肃然道,“银翘,停手!”

不可思议地,原本空无一物的右手中,竟凭空淡笔勾勒出一抹浅影,并在眼前逐渐扩展延伸,从莲藕般的细臂,到灵秀的面孔……最终缓缓呈现出整个完整玲珑的身形,就恍若是,于空中一笔笔地绘出了一个人一样!

树下的冷流云惊愣无言,在月下瞧来,凝滞有若玉雕。

银翘之所以多次出入军营而不被察觉,便是因为她给自己施了隐身蛊。

隐身蛊乃苗族神蛊之一,通晓之人皆是万里挑一,然而此蛊虽神奇,施蛊后却会元气大损,短期内不能再用蛊术,因而不得轻易动用。

她眼下所施的蛊术,有着与它一样华丽优美的名字,即为飞梦蛊。

飞梦蛊幻化出的蛊泡,一旦触及人的皮肤,便会化为致命蛊毒,初则皮开肉绽,与日俱增,逐渐深入五脏六腑,最终全身腐烂而亡。

银翘怔怔地望着身畔的我,左臂在我掌握之中,柔腻的右掌之上,静静飘浮着一只雪莹的梭罗果,绿光流转生灿,在夜色中恍如星辰般耀眼。

那漫天的气泡,便是由梭罗果中源源溢出,随着东风飞逝。

我付之一叹,缈如烟云,“翘翘,你是好孩子,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她垂眸,眼角凤纹黯然,蝶翼似的睫毛轻轻颤动,终于缓缓合上了右掌。

梭罗果瞬间泯灭无形,满天气泡的攻势,亦在这幽幽荒野中,全部化为乌有。

我终得安心落意,殊不料她骤然扑入我怀中,转眼便珠泪盈盈,诉不尽的懊悔与委屈,“少主姐姐,我错了,以后再也不做坏事了……”

素手纤纤,轻抚着她微卷的蓝发,我柔声安慰道,“翘翘真乖,你已经尽力了,完成了小城主交代的事,至于成功与否,都不是你的错。”

她抬眸回眷,幽紫瞳孔迎着月华潋滟,泪光辗转流彩醉三千,语声哽咽,“我做了不好的事,爷爷会不会怪我?会不会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翘翘知错能改,爷爷一定会原谅你的。”

“嗯,我相信少主姐姐。”

待银翘离去后,我就着树顶翩然坐下,神思飘万里。

今日为打破寒逸的结界,又为阻挡银翘的蛊术,耗费了过多灵力,昆仑掌门的叮嘱终是未能遵守,此刻困意阵阵上涌,已是疲惫不堪。

我已嘱咐银翘,只需道出是我阻止她的,寒逸应不会怪罪于她。

如今寒逸攻城势在必行,任谁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心,几日后的战事无法避免,那时硝烟再起,不知又有多少生灵涂炭,又有多少人要战死沙场。

此次出征,苗人未出动毒尸,想必“尸蛊炼魂”尚未成功,他们没想全力以赴,待到毒尸制成时,定会掀起轩然大波,便不止是朝廷的劫难了。

冷流云的轻功不足以一跃到顶,遂踏着榕树枝叶,往上连纵三番,衣摆飞扬间,轻飘飘地跃至顶端,随即悄无声息地坐在我右侧。

他仍是一身苗族武士衫,青丝整齐束于头顶,与银白缎带齐飞,面染银霜。

榕树顶端极大,可容十数人并排而坐,枝叶犹为繁茂,足以将人稳稳托住,人坐其上,只觉天高地阔,江水穿野,周围一切尽收眼底。

星耀影无痕,燕语呢喃,醉了樱花也着妆。

我单手环抱双腿,满缠绷带的左臂垂在身畔,举目眺望夜空星辰,月染的银发在身后泻成美妙的风景,伴着蓝色裙裾静静铺泻在枝叶上。

“你说,这场战争,谁会赢?”

“你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一边是我大哥,另一边,却是我最疼爱的徒弟,真头疼呢……”

他蓦然回首,眸底惊疑不定,“凤凰城主是你的徒弟?”

“他是我阔别三年的徒弟,当时为了保护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所以没人知道他的存在,没想到,现今他竟变得如此厉害。”

“你的徒弟这么狠心,连你都伤?!”

“不怪他,他是无心之失,他从未想过要伤害我。”

他并未刨根究底,眸光随着夜色恍惚,“这场战争,你希望谁赢?”

“我不想看到任何一方受伤,我希望他们都能平安,但是,我要守护我存在的这个世界,守护唐朝,因为这里,有更多我珍视的人……”

“不管你做什么选择,我都站在你这边。”

我侧首枕在双膝上,凝着欺霜赛雪的俊靥,欣然而笑,“你总是这样,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今天是初六,想必不出四日,苗军就该到了。”

“初六?”他眸底一惊,那一片月染的风华,“今天不是初十么?”

我愕然一怔,继而不以为然地笑道,“别开玩笑了,凤凰城主是初三回城的,苗军在江上行了两日,今日在辰溪停了一日,自然是初六。”

“你说的都没错,但是,今天确实是初十,你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冷流云断不会跟我开玩笑,更不会欺骗我,可这几日的一切历历在目,我不可能会弄错,那么记忆中空白的四天,究竟从何而来?

我一时间只觉脑海里一片空白,惊魂甫定之下,脑中飞快思索,乍然若有所悟,遂一把攀住他左臂,连忙问道,“苗军是何日出征的?”

“初八。”

此言一出,我顷时茅塞顿开,一道寒气从心上滚过——

原来,自初三的那晚起,我在药坊睡了整整四日!

若是普通的睡眠,我断不可能沉睡那么久,除非被人下了药,而那晚与我在一起的,便只有……

清风朗月之下,冷流云远眺茫茫荒野,缎带束缚中的青丝随夜风扬起,清逸的眉目间,若有所思,“说来奇怪,从初四到初七的这几天,你那边一直没消息,我还担心你出事了,准备去找你,那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意陷困扰无法自拔,我恍惚喃喃,“我也不知道。”

忆及醒来之时,云隐若无其事的态度,下药之人应是他无疑。

可他为何要这么做?他究竟在那四日做了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

等这场仗结束后,我便回凤凰城找云隐,这件事必须要向他确认清楚。

正当我忧思无尽之际,碎心毒咒熟悉的痛楚,再次席卷而来,紧缩心间。

我倒吸一口凉气,蓦地揪住胸口,不动声色地低低埋首,只觉痛得无法呼吸,却是隐而不发,一声不吭,任凭颊边汗如雨下,亦浑然不觉。

冷流云似有所觉,眉梢一凝,倏然掰开我的右臂,霎时煞白的侧脸,剔透的汗珠,在月光下一览无遗,却在刹那间,惊骇了他满面冷颜!

“你身上还有其他的伤?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在月影中静静抬头,回以清浅一笑,“别大惊小怪,没什么大不了的。”

总不能告诉他这是碎心毒咒,否则他非找舒亦枫拼命不可!

“都这样了,还说没事!我带你回城找大夫!”

说罢,他正要将我抱起,却被我及时避开,顺势侧躺在柔软的枝叶上,笑得不尽闲适,“我都说了没事,累了一天,有些困了,我睡了。”

无视他爱怜横溢的眼波,我阖眼假寐,身子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然而,这痛楚并未如之前那般转瞬消逝,却是有增无减,令人痛不堪忍。

一日之类,碎心毒咒发作了两次,委实太过蹊跷。

莫非舒亦枫真发生了什么事?何事让他如此急切?

冷流云凝了我片晷,复又坐于我身侧,冰眸中百色交织,顾若流光,“你安心睡,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你醒来时,第一个看到的人会是我。”

声音恰似吟唱般飘渺,从身侧静静飘来,一如往昔,恍若厚实而柔软的茧,将我密不透风地包裹其中,为我抵挡着外界所有伤害。

他总是默默地任由我任性,默默守护在身边,这份珍惜,太过小心翼翼。

月光静谧似水,缠绵地映照在树顶二人身上,辗转秋梦了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