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隐千寻,五度言情

行军布阵图

一片沸反盈天中,一个将士打扮的人急冲冲闯入主帅船舱,跪地恭谨道,“禀告城主,刚接到急报,最前方不断有战船受损,导致无法正常行驶,后方船只不得已停滞等候,各船正在抢修,但情况并不乐观!”

“机房中有何异样?”

一个不愠不火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却似带着无上威仪,令人肃然起敬。

虽未亲眼所见,却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关键,足见此人睿智非同一般。

“机房中的轮舵及周围机关严重损坏,以致战船无法运行!”

将士一言未毕,但闻脚步匆匆,又有一人揭帘而入,单膝跪地,汗落如雨,“禀告城主,前方又有三十艘船受损,到目前为止已达百艘!”

端坐案前的,竟是一个异常年轻的少年,身着青色苗式布衣,却尽显不凡风姿,腰间一柄长剑,在缥缈萤爝中霞光流转,绝非凡物。

他手持一道兵书,处变不惊,“可见过可疑之人?”

“回禀城主,机房中的守卫一直寸步不离地把手,并未见敌人潜入。”

“修好战船需多久?”

“因损坏严重,完全修好至少需要……五日!”

少年放下兵书,倏然振衣而起,颇显大将风范,“传令下去,损毁的所有战船立刻换上备用机械,后方船工赶往前方支持,此事绝非一人力所能及,即刻派人在附近搜查,若有可疑之人,定要不遗余力地捉拿!”

“是!”

伏在二层地上偷听的我不禁蹙眉,殊不知他们深谋远虑,竟带有备用轮舵,这位城主果非等闲之辈,虽无法目见,但从声音可知他年少非凡。

这两日,我暗中潜入前方百艘船舰的机房,并在轮轴上动了手脚,只需由水中拉动我设在船底的机关,便能一举破坏轮轴,让船只无法航行。

一旦前方船舰停滞,后方受阻,亦无法前行,便可阻止整个船队的前进。

倘若仅凭我一人之力逐一破坏,很可能仅两三艘之后便会被发现,他们有所警觉,定会全力阻止轮轴继续被毁,剩下的机关便无从启动,因而我只能从南篱寨借出百名熟悉水性的高手,同时启动机关,对方才来不及阻止。

眼下看来,南篱寨的人已经得手,若无意外,他们应能从水下顺利逃脱。

战船结构极为复杂,构造严密,要想毁坏整艘战船几无可能,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尽量拖延时间,好让朱潇充分准备,不至于措手不及。

虽未料到他们有备而出,但拆卸及安装恐怕需一两日,也算未白费心机。

更重要的是,我可以趁他们混乱之际,来实施我真正的计划!

我在原地侧耳倾听,静观其变,直至诸人皆散,少年城主亦随人赶往前方视察,船舱中空无一人之时,我方才起身行动。

我于窗口探头下望,只见两人守在船舱外,遂以石子引开二人,身轻如燕,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出,跃入舱门,顺利地躲过了守卫视线。

环顾一周,确定别无他人之后,我便掠至案边,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张羊皮纸卷,顿时纸上的万里江山、旌旗标注,在萤爝中宛然在目。

这,便是他们的行军布阵图!

一幅图纸,便可知晓他们作战的总筹划,亦是整个战场胜败的关键所在!

只要将这个带给朱潇,他便能未雨绸缪,事先筹划克敌之法!

我急忙取出纸笔,照着图纸全神贯注地临摹起来,不敢有分毫偏差。

船舱外混乱一片,我亦是烦躁不已,又不能将图纸偷走,否则他们一旦发现,便会改变作战计划,迄今为止的一切努力都会变为徒劳。

一念之下,我越发心神不宁,早知如此,我便应把照相机带到唐朝来,一拍了事,而且精准无误,也不必如此费心地一笔笔勾勒出来!

我正绘得聚精会神之时,却忽觉一阵剧痛袭入大脑,不由颓然坐倒在案边,扶额喘息,猛力甩了甩头,越觉头痛欲裂,不可自拔,紧随着四肢开始僵硬颤抖,渐渐地,整个身体竟变得麻木绵软,使不出一点力气!

我心道不妙,这应是蚀月蛊,短时间内会让人身体麻木,无法行动,不出一日便会全身瘫痪,随即慢慢融化,痛不欲生,最终死得惨不忍睹!

此种蛊毒无色无味,极难察觉,能炼制成功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毫无疑问,我这是中了他们的圈套!

我伏在案上动弹不得,只听一阵脚步声由舱外卷入,下一瞬,便有一群苗族武士将我团团围住,举兵相向,弯刀在烛光中凛然生灿。

我暗暗咬牙,心下渐生寒意,今日怕是逃不掉了。

一个颇有将领风范的人俯视着无法动弹的我,眉眼间杀意勃发,“没想到那小巫师的蛊毒还真管用,来人,给我把他绑起来!”

一声令下,我顿时便被众人五花大绑,双手被铁链缚了个结实,随即便被那将领粗鲁地拽着铁链拖走,免不了磕磕碰碰,却毫无力气反抗。

他们既未将我就地处死,定是想严刑逼供,套得我方军队的消息,我必须赶在那之前脱身,只待七灵蝶解毒成功,便无人能阻挡我。

七灵蝶依旧藏于我衣襟内,灵光隐约间,毒性已在悄然化解。

不消片刻,我便觉身体的僵硬麻木渐渐退散,四肢聚回了少许力气,但解毒非一瞬之功,少说也得一时片刻,我亦只能静静等待时机。

我被那将领拖入另一个船舱,正不明所以,却被他猛地摔掼在地,随即便听得上方传来他恭谨沉稳的声音,“禀告城主,一切正如城主所料,果然有贼人潜入我军,盗取行军布阵图,属下已奉命将其抓获!”

宛如惊雷从天而降,我不由身形一僵,冷汗如雨。

城主?!这竟是凤凰城主的船舱!

原来他早就猜到了一切,故意以此为诱饵来抓我,这位城主当真不好对付!

我无暇多想,瞬间解开锁链,数枚银针脱手而出,一排人应声倒地。

趁众人惊异之际,我一展雨燕掠波,跃向舱外,却猝不及防地迎面撞上一堵气墙,急忙两度后翻,方才稳落船板之上,心下却为之一凛——

结界!这城主竟然精通法术!

我见势不妙,银牙暗咬,掠身避开背后偷袭,瞬闪至那名将领背后,玉指如电,在他颈边点到为止,厉声喝道,“都住手!”

排山倒海的攻势,在刹那间戛然而止!

如今要想脱身,硬闯恐是不行,必须挟持地位较高之人,而那位城主精通法术,若要劫持他那就是找死,因而只能退而求其次。

众武士骇色满面,不敢轻举妄动,不约而同地顾盻我身后不远处的堂上之人,我虽无法目见,却清楚地感觉到一股慑人的杀意袭背而来!

糟了!

我携着将领往侧跃开,却终是迟了片刻,回身的瞬间,眼前依稀有青色的流火汹涌,还未待看清实质,紧接着左肩如被一口沉重之极的铁锤击中,眼前一黑,登时一口血就喷了出来,身子被无形的强流震得倒飞出去!

帽子被倏然震落,霎时满头及膝的银发,犹若流瀑一般飞散开来。

好可怕的力量!这位少年城主究竟是何人?!

这一击附带真元,可谓五行俱全,四象齐备,直令人痛入骨髓中去。

我重重地撞墙而落,连背后的墙板都被擦出鲜红的血迹,一股火辣辣的痛楚自左肩袭遍全身,犹在无止境地蔓延,鲜血涌流如柱。

眼前转眼便被架了数把弯刀,我已是瓮中之鳖,逃无可逃。

我病骨支离地倚坐在墙边,气若游丝,体内犹有流火肆虐,不由微微苦笑。

额头上的伤还未好,又添新伤,这可麻烦了,我只会解毒,不太会治跌打损伤,这一击伤筋动骨,若是下手再重一分,我的左肩和左臂就该废了。

千算万算,未算到这城主如此心狠手辣,竟想连我与他的手下一起杀了!

睿智,冷漠,无情,这位凤凰城主可谓是做到极致了!

轻盈而不失稳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朦胧动**的视野中,数名武士围绕下,浏漓步来一道青色修长的身影……

与那些苗人截然不同,那人黑发黑眸,着一身飘逸的广袖青衫,俨然中原人之象,腰间隐约有一抹赤红,一头清爽帅气的短发,颇有阳光少年之态,只那似曾相识的眉眼间,却分明有一种慑人肝胆的寒意,令人不敢逼视!

我正要努力看清那人容颜,却似觉他身形一僵,在一丈之外堪堪顿步!

正待狐疑,但见他一挥手,竟陡然震开了我周围的武士,对百众惊愕视而不见,艰难地一步步行至我面前,青衫飞扬间,他已静静地蹲在我面前。

我委顿墙边,银发铺地,额上犹缠着白色绷带,只觉得全身虚软,手足无力,左肩血流不止,冷汗一阵阵地涌出,早将内外衣衫浸透,微弱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持续着,灼痛不断冲击着大脑神经,将眼前一切染得模糊无比。

冥冥之中,似有一只手轻柔地抚上我的脸庞,温暖而坚毅,紧随一声轻如飞羽的呼唤落入耳中,饱含着道不尽的深意,恍如隔世——

“师……父……”

这一举动惊世骇俗,如同打开了仙乡的锁钥,迷雾霎时间弥天漫地涌了出来,充斥在空间每个角落,将我们瞬间浸泡在月色温柔的抚摸中。

凤凰城主

仿佛有什么在脑中轰然炸开,毫无预兆地,我硬生生地怔在当场!

随波摇曳的船舱中,众人互视一眼,都默然不语。

我满心彷徨,勉力凝聚起恍惚的神识,努力地注视墨丈寻常之间的面容。

只见眼前少年风华正茂,五官标致精美,肌肤胜雪无瑕,端的是冰肌玉骨,清冷无双,便如那画中人,雪中仙,一眼便教人自惭形秽!

他身上淡淡的冬梅清香,一如既往,正如他自身一般冷傲清绝。

当年漂亮动人的男孩,竟已成长为俊美到极致的少年!

如今,他该十七岁了吧……

腰间那柄绝世赤霄,不正是三年前我送予他的宝剑么?!

这一刻,恍若开启了封印一般,冰蓝的眼泪,从单薄的眼睑中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我轻启血染的唇瓣,恍惚喃喃,“逸儿……是你吗?”

这滴泪水冰蓝清透,映着银烛的荧光,犹如透明的石子冷不防落入心底深潭,激起水下平静的沙砾,搅乱了那曾经清明无比的记忆水波……

殊不料,岁月辗转,三年别离,我们竟会在遥远的异域重逢!

那曾经与我相依为命的少年,此刻就在眼前,仿佛梦幻一般……

所有的惊讶与疑惑,都被重逢的欣喜压了下去,种种凡世纷扰,都抵不过眼前这副容颜,曾经朝夕相处的一幕幕,犹如流光片影一般闪过脑海。

韶华轻错,赤星陨落,埋葬梦中的容颜;

枇杷果,染秋色,残月看尽别离,多少年华已蹉跎……

我一时间惊喜交加,轻颤着探指,细细描摹着他的容廓,百般滋味一股脑儿涌上心头,泪眼望断卓风华,“我不是在做梦,真的是逸儿……”

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只知道,他是我最疼爱的徒儿……

他拾起我铺地的银发,清爽的短发下,一双眼眸雪亮宛如冰晶,晶莹生灿,“师父,让你受苦了,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恍惚之际,我只觉左肩火辣辣的疼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冷汗已如雨直下,仍是霁颜而笑,“不关别人的事,师父还能见到你,很开心……”

我不禁微微咳嗽,唇边立时又滑下一行鲜血,触目惊心!

他俊眉一凝,点中我肩旁两处大穴,止住了血流之势,随即将我抱至案后棉垫铺就的长座上,对目瞪口呆的一群人喝道,“你们退下,传巫医过来!”

众人回神之下,纷纷散去,此时各船**已偃旗息鼓,仍停滞江上。

不多时,即有三名女子联翩而至,皆是巫袍假面,乃月谷十巫之三。

我躺在长座上,众巫医甫一搭脉,便被震飞,伤筋断骨,不一而足。

寒逸恍然一怔,覆手于我前额上,青光流转下,立时便压制住了我体内紊乱的气息,众巫医这才得以接近我,为我褪去上衣,治伤上药。

七灵蝶飞了出来,翩翩萦绕在我周围,亦以灵力为我疗伤。

巫医本欲为我治额上未痊愈的磕伤,却被我竭力拒绝,只得作罢。

以寒逸秉性,若是被他知晓伤痕来源,恐怕不会善罢罢休,必要多生是非。

偌大的船舱中只剩五人,寒逸避而不见,面朝舱外,对一名巫医吩咐了一番,不消片刻,却见一个妙龄少女捧着一叠干净的衣衫雀跃而来。

来人青色苗衫,淡蓝卷发,幽紫双眸,面目灵秀,额发齐眉,发间编有几股小辫,斜插几支彩羽,赤脚行走间,手脚腕上银铃飘响,叮当悦耳。

她左眼角下一枚凤凰纹,精小鲜活,一如初见。

我一怔,银翘?!她竟也在船上!

银翘一入船舱,便兴冲冲地奔到寒逸面前,笑得灵秀可人,“小城主,我的蛊是不是很管用,那可是我唯一的一份,你要抓的人抓到没?”

这一惊非同小可,刹那间令我气息岔乱,禁不住又咳了起来。

寒逸微偏过头,弗敢正视,言语间略含担忧,“师父怎么了?”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沁人心脾,听来却犹如冷泉浸过,令人生出阵阵寒意。

银翘这才望向他身后不远处衣冠不整的我,不甚迷惑地“咦”了一声,遂兴高采烈地奔上前来,“少主哥哥,你也在这里呀!”

她不经意间目及我绷带缠绕中的隆起的胸部,微微一愣之下,继而面飞红霞,笑靥若花,“原来少主哥哥是女的,我应该叫你少主姐姐了!”

寒逸依旧背对我们,声音清冷淡漠,“你们认识?”

银翘蹲在长座前,托腮笑嘻嘻地望着我,眼角凤纹熠熠,“我在唐门见过少主姐姐,不久前也见过呢,少主姐姐可厉害了,身边的蝴蝶也好漂亮呢!”

寒逸不言,青衫随着穿舱而过的晚风起舞,任谁也猜不透那眼底的颜色。

待得巫医皆退,我的左臂已被缠满绷带,动弹不得。

寒逸回身凝盼,轻瞥一眼我血迹斑斑的苗衣,转而对银翘漠然道,“把衣服给师父换上,船上没有侍女,既然你们认识,就由你照顾师父!”

他转身步出舱外,颀长的背影摇曳在竹帘上,被水光烛影打乱。

银翘扶我坐起身来,小心地为我换上少女苗衫,整齐的额发下,紫眸幽闪,“谁这么狠啊,竟然把你伤成这样,银翘一定要帮你报仇!”

我哭笑不得,难不成说是先中了她的蛊毒,后被他们的城主打伤的?!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原来少主姐姐是小城主的师父呢,难怪小城主那么厉害,少主姐姐的头发怎么能这~~么长呢,上次见你时头发是绑住的,都没发现呢……”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银铃似的娇柔笑声欣羡无比,我亦不由随之开心起来。

这一身别致灵动,蓝紫交相辉映,五分袖短衫外套浅紫披肩,腰带轻束,下着短裙短靴,紫巾裹头,发间别着精美银饰,两条马尾由脑后泻下。

我服下金创药与止痛药,又有七灵蝶相助,此刻伤势已有所缓解,但因血流过多,面色苍白,病势尪羸,稍一牵动左肩,便会痛如刀绞。

我不得已凝坐在长座上,一动不动,银翘出了船舱后,便不见折回,竹帘轻**之下,却是寒逸率然而入,风姿凛然,飒踏流星。

夏夜微寒

寒逸站定我面前,广袖一扬,竟倏然单膝跪下。

我惊得无以复加,忙不迭弯腰去扶,却不慎牵动了伤口,引得剧痛连绵,唇边丝丝抽着冷气,“逸儿,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他深深埋首,唇齿间极是自责,“徒儿误伤了师父,罪该万死,请师父责罚!”

但闻他声色清亮悠扬,如吟似唱,直令人**气回肠,精神亦为之一震。

我探手,五指纤纤,疼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师父没怪你,你是无心的,永远都是师父的好徒儿,不管你做错什么,师父都会原谅你。”

指间的发丝并不如常人一般冗长,短而清爽,更显神采飞扬。

他抬眸回觑,冰眸里流转万千,“这三年来,徒儿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师父,以前都是师父保护我,现在我终于可以保护师父了!”

我携他坐于身畔,在萤爝中端凝着他的俊颜,淡笑悠然,“师父也想你,逸儿真的长大了,还变得这么厉害,师父为你感到骄傲!”

他目光若冷鞭,不经意地甩到我右腕双铃上,即又毫不含糊地在下一瞬收回。

在我将生探问前,他已睇向窗外江畔蒹葭,目光随月色而恍惚,“以前我做噩梦睡不着的时候,师父都会让我枕在腿上,吹笛子给我听……”

“是啊,逸儿到现在都还记着呢。”

“师父和我的一切,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还想象以前那样……”

半截左臂露于五分袖外,却是被绷带束得滴水不漏,我不由尴尬地笑了笑,“可是师父现在吹不了笛子,等师父伤好后,一定让你听个够!”

“我要睡在师父腿上。”

迎着他不容置疑的眸光,我笑叹无可奈何,遂放平双腿,任由及膝的幽蓝短裙静静铺泻,“好吧,依你就是,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他毫不犹豫地躺了下来,将头枕在我双腿上,在烛光中伸出手,轻触我犹被绷带缠绕的前额,目光冰寒,“这个伤是谁弄的?”

仿若煞有其事,我笑得轻描淡写,“是师父不小心摔的。”

他无意刨根究底,无声阖上双眼,“既然师父不想说,我也不多问。”

船外繁星璀璨,月下人独坐,桐叶随风,惊洒满地霜。

我倚着绵软的座背,轻抚着他耳畔浓密的黑发,语重心长道,“逸儿现在长大了,也该有自己的家了,我看银翘不错,挺能逗人开心的,如果你和她在一起,一定也能开心起来,要不师父帮你做主,娶了那女孩怎样?”

我本想他有人陪伴,便不会再寂寞孤独,从而找到自己的快乐,却不料他眉梢一凝,断然回道,“我不要别人,有师父在就够了!”

“可是你也不能一辈子赖在师父身边啊,总要有属于自己的家的……”

“我只有和师父的家,不需要别的家!”

我微微一怔,念及他的出身与遭遇,心知他对皇族之事耿耿于怀,对他来说,唯一的家便是湖月居,我便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不愿再相信别人。

我心中幽幽叹惋,遂转移话锋,好言相劝,“好,不说这个,不过银翘确是个好女孩,错过了会后悔的,你真的不再考虑了?”

话音刚落,他霍然睁开双眸,直直看入我眼底深处,满面都是慑人肝胆的寒意,瞳中那一抹雪亮的光芒,恍如冰刃卡在咽喉,令人弗敢违逆。

多么犀利的眼神,只是静静看着,便从身心都败下阵来……

我呆望着腿上的他,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连预备的长篇大论都咽了下去。

虽是微醺夏夜,此刻我只觉遍体生寒,控制不住地冷颤。

夜色越发深晦,夜风吹来,轻蝶翱翔,带着无边的萧索。

七灵蝶飘洒的彩光中,他神情逐渐淡化,信手拾起我身后垂泻的一束长马尾,置于鼻端轻嗅着,面无表情,“师父,我现在这样,就好。”

被他的气势震慑,我勉强抿出一丝笑,“逸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复又静默阖眼,面容宁静安详,仿似刚刚一幕,只是镜里观影的虚幻。

我百般犹豫下,声如蚊呐道,“逸儿,你……和巫祝关系怎样?”

他将那束银发轻轻握在胸前,浑身毫无防备,发丝张牙舞爪地在我腿上散开,俊靥被微光映染得朦胧,“我们各取所需,他的事,我从不过问。”

“是么……”我的心一下子灰下去,他却似有所觉,“师父有话直说。”

“那个,师父想求你一件事。”

“师父尽管吩咐。”

我脉脉垂首,双眸隐入额发阴影中,“我有个朋友的尸体被巫祝偷了过去,当做傀儡,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帮我要回来……”

既然寒逸是名正言顺的凤凰城主,想必巫祝也该退让三分,或许能平安要回苏游影的遗体,只是不知这样,会不会让他为难……

“既是师父的请求,徒儿定帮你完成,回城后我便去找他。”

我霎时喜上眉梢,感激不已,庆幸之余,忽忆及往日之事,不由心生愧疚,小心翼翼地轻道,“逸儿,当初师父送你走,你有没有怪过师父?”

他攥着那一束月华银丝,清逸的眉目,灯下瞧来,美如梦幻,眼底沉淀着深邃看不穿的暗,“没有,我知道师父是为我好,对师父只有感激。”

我略微释然,轻抚着他的短发,“这三年来,你过得可好?”

“师父不必担心,徒儿一切无恙,一直在努力修行,锻炼自己,从未懈怠,尽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大,直到可以保护师父。”

“你何苦这么勉强自己?师父无需人保护,只盼你能活得快乐幸福。”

“我只知道,只有我变得强大了,才能回到师父身边。”

我空叹这今世非昨,他如此执拗的性格,却是任何人也改变不了。

“你是在哪里修行的?”

“昆仑。”

“昆仑派?”我不由大吃一惊,豁然明朗,“原来逸儿是昆仑弟子,你的法术是在那里学的吧,昆仑是很好的地方,你怎么会来到苗疆的?”

“我一年前受伤逃到凤凰城,被老城主所救,他曾是南诏国将军,退隐此处,膝下无子,便收我为义子,去世后将领土与兵马交予我,我只得留下……”

至于其中的来龙去脉,他既不愿言明,定有难言之隐,我亦不便多问。

“对不起,逸儿小时候在皇宫过得那么艰难,师父却还让你独自漂泊在外,都怪师父没有好好照顾你,让你吃苦了……”

他蓦然睁眼,投来一道凌厉的视线,“师父都知道了?”

“我问过李盛,他将一切都告诉我了,不管怎样你身份如何,始终是师父唯一的徒儿,师父从未在乎过你的身份。”

他眉宇间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面沉似水,“那件事,不是我做的。”

他所指的,乃是当初被冤枉弑父之事。

我低眸还睨,回以清浅一笑,“我知道,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一直都相信逸儿,你是好孩子,不会做那样的事,你只是他们争权夺位的受害者,至于真相与原因如何,那是皇家的事,师父不会去追究,也从未后悔救下你!”

那件事定是他永久的阴影,我不想再增加他的痛苦,只盼他能从此释然。

他怔怔地窥睹我,点点烛光摇曳在双眸中,犹若金沙潺**,美不胜收。

船舱之中,二人相视无言,纵是蝶舞翩翩,华彩流光,亦无从化解。

晷漏缄默,他侧身直面我,倏然伸手揽过我腰间,我一时不知所措,试着推开他,却是纹丝不动。

他埋首于我腹间,一只手臂牢牢环住我的腰,低迷的嗓音幽幽传来,“师父永远都那么温柔,从来不会勉强任何人,徒儿有师父在,真好……”

我僵硬地抬着右臂,却依然无法解除心底的担忧,“那么逸儿不要再恨任何人了好么?师父不想看到你一直生活在仇恨中,那样对你来说太残忍了。”

“所以,师父是想让我放弃对抗朝廷么?”

“嗯。”

他转头望来,双眉一轩,不怒而威,眼底横亘着深不见底的空洞,“师父以为,我做这些,只是因为痛恨皇族?所以不想让他们好过?”

“答应师父,好吗?不要做傻事……”

“原来我做的一切,在师父眼中不过是傻事!”

我将头埋得更低,俨然底气不足,“我不是这个意思……”

案上荧烛明灭不定,他的态度变本加厉地冷酷,双眉凝成一道雪璇——

“师父,别的事我都可以听你的,唯独这件事不可以,复仇确是我这么做的原因之一,但我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不管怎样,我是不会放弃的!”

我瞠目结舌,手足无措地望着他,七灵蝶亦惊恐地缩了回来。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执着?!

他的手臂将我环得更紧,复又埋首于我腹间,唇边逸出低沉的音节,却似饱含着无尽空虚与疲惫,“师父,我困了,我要睡了。”

我愣愣地僵坐在长座上,心有千千结。

他,依然是当初那个寒逸,只是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悄悄地改变了……

夜更深了,停驻于沅江上的船舰,依然灯火通明,徒留万籁俱静。

平日里繁华似锦的大唐江山,恍若陷入了无边的沉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