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八月,雨季刚刚到来。连场的暴雨令部队的行军速度严重受阻,直到第二日中午,我所率领的一千五百名步兵、五百名弓箭手与六百名骑兵刚刚赶到济阴北部的离狐县。

历经天灾的洗劫,这里的百姓们几乎已经死伤殆尽,全县只剩下不过区区一千七百余户。进入城镇的街道,黄土的道路两边的民居门窗紧闭:人们对战争的恐惧已经到达了极点。墙根下蜷缩着一些饥寒交迫的乞丐流民,在他们当中,有的依然颤抖着苟延残喘,有的已经变成了没有生命、任乌鸦鸟雀啄食的肉块。看着这些畏缩苟活的乞丐流民,就象看着最初的自己:年幼的我踏上四处流浪之路的时候也是如此,挣扎地在这个乱世中苟延残喘;看着面前这冷清如鬼蜮的县城,那段痛苦的回忆不断在脑海里闪现。

我心中感到一阵酸楚,到什么时候这无尽残酷的世界才能有个尽头?在这个世界里,遗留给人们的只有痛苦、灾难、恐惧与绝望……

我轻轻地晃动脑袋,停止了回忆。我不忍再看又或再想,于是催动战马加速通过街道,向小城的官邸与士兵驻扎地赶过去。忽然眼角有什么东西随着战马的速度一闪而过,我勒停战马偏过头一看,在阴暗的墙角里,流民的人堆中间竟然蜷缩着一个文士打扮的人。大概最近书读的比较多,心中对有知识的文士不由多了一种亲近和敬重。于是我拨转马头,策马来到这个人身边。他本来蹲在墙角蜷缩成一团,看见矗立面前的战马,才慢慢抬起头来。

我在马上看的分明,这个人身上的青色儒衫破损褴褛,显然是逃荒跋涉所致。他脸上全是污垢,但一双眼睛还是目光炯炯,眼神充足而有灵性,显然不是等闲庸碌之辈。我不由兴起好奇之心,遂探身问道:“先生是哪里人氏?又往何处去?”他犹豫着蜷缩不动,显然揣摩不透我的用意。

旁边马蹄声响,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奉先公派与我同来的曹性。他虎着脸,没头没脑地抡起马鞭照那文士就打,大声呵斥道:“叫花子!这么没大没小的,还不快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答军爷问话!”我伸手捉住曹性的鞭梢,对他摇了摇头,曹性楞了一下,知趣地策马退到一边。

我翻身跳下马,对蹲在地上的文士抱拳供手,诚恳道:“我们这些当兵的都是粗人,不晓得礼数,得罪的地方请您别往心里去。在下是诚心询问,还望先生能够答我。”这文士慢慢站起身来,我这才发现,原来此人身量八尺有余,这一站起来个头与我不相上下。由于长年的奔波,他那单薄之极的身体有点佝偻,宽大的儒衫穿在身上倒好象挂在架子上一样。年纪比我稍微大一点,也就二十岁左右的样子。

我打量他的时候,这年轻文士也在打量着我,淡淡道:“在下不过是一逃荒的布衣百姓,将军恁地多礼了。”他说话不冷不热,但显然心中警戒心很强,所以一副拒之门外的态度。

忽然一个充满稚气的声音道:“兄长,这位将军既不是曹贼的部下,又是个知书答礼之人。何妨将我们遭遇告与他知晓?想来将军不是袖手旁观之人。”左右不见他人,声音从何处传来?我大为惊奇,仔细查找之下发现,原来这幼童的声音是从文士宽大儒衫里传出的。

那文士面上好不尴尬,低声道:“冒犯将军了,发话的是舍弟。”说着将儒衫揭开。我这才看清楚,原来衣服下面罩着两个小孩子。大一点的一个大约有七八岁的样子,另一个比较年幼,只有三四岁。大概是由于兄长的细心照料,两个孩童不仅衣服整洁,而且面色红润,瞪着大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

那七八岁的孩子上前一步,先恭恭敬敬地对我施了一礼,又转回头对文士施礼道:“兄长,诸葛亮行事卤莽,还望兄长原谅。”

那文士兄长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二弟,你要说就说罢。”说着把最小的孩子抱起来。

那唤做诸葛亮的孩子应了声“是”,又转过头来,对我道:“将军,适才多有冒犯,还望海涵。实不相瞒,我兄弟三人本是琅邪郡开阳人氏。虽然身在乱世,一家人倒也能享受天伦之乐。但这一切都被曹操这恶贼给破坏了,”说到这里,诸葛亮明亮的大眼睛里浮现一层水雾,语声中带着哽咽,“去年,曹贼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讨伐陶谦。既然身在乱世,我们原本也有经历战乱动**之苦的觉悟,但曹贼竟要把我们这些百姓屠杀殆尽……他竟然宣布,他爹在徐州被人杀了,所以徐州人都该死,都该杀!”

我心中也是一阵惨然,董卓火烧洛阳的一幕再次回**在脑海中,一时胸口好象被堵住,什么也说不出来。这就是当权者可以为所欲为的体现,寻常百姓们的性命在他们的眼里真如草芥一般。

“阿爹与阿妈都被曹贼的恶兵杀害,我们兄弟三个躲在附近的泥塘里才逃过了大难。曹兵四处杀人放火,数百里土地的人家,竟然都……都……”幼小的诸葛亮再也说不下去,回头抱住兄长放声痛哭。文士怀中的小孩子也受到这种沉重气氛的感染,哭了起来。

年轻文士弯下腰,用臂膀环抱着两个弟弟,痛苦地道:“不单单是父母,整县整郡的百姓都惨遭曹兵的毒手。等到曹兵撤退,家乡父老除了我兄弟之外竟再无一个活人!诸葛瑾遂带领着两个弟弟,想到荆州去投靠叔父。但放眼天下四处都是战乱与屠杀,我兄弟三人被迫流落江湖,困在了此地。将军,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太相似了……

战乱、家破、人亡、流浪……

这难道就是我们这些老百姓的宿命么,这难道就是这个黑暗时代全天下百姓共同的宿命?

长吸了一口气,我稳定了情绪,抱歉道:“在下对你们的遭遇深表同情,但太多的忙也帮不上。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提供你们半月的干粮和一辆牛车。离狐南面要打仗了,无法通行。由此处向西走,倒还是太平路线,你们先向西走,通过东郡进入司隶的河南府后向南走就是荆州的南阳郡地界了。在下诚心祝你们能平安到达目的地。”

诸葛瑾双膝跪倒,拜服在地,声音有些颤抖:“将军对我兄弟的大恩大德,瑾没齿不忘!”

我摇了摇头,转过身吩咐士兵去准备东西,内心中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这是为了他们,也是为了自己。

跳上战马要走,忽然发觉有人拉我的战靴,我定睛一看,竟是诸葛亮。“怎么了,小亮?还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我从马上探下身子,对他友善地笑了笑。对这孩子我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他说话很有条理,而且对事对人都很有自己的主见。

诸葛亮眨着由于刚才落泪变得微红的大眼睛,柔声道:“将军勿怪,说句不中听的话,我看将军这次南征恐怕凶多吉少。”

我心头一震,对诸葛亮微笑道:“小亮,你适才说什么?”

诸葛亮充满稚气的小脸换上一副坚持的表情,肯定地点点头道:“将军说南面要打仗,那么您带领部队来到这里自然是为了参战。可是出征在即,我从将军的神色观察,您不仅没有把握,而且还为街头小民的遭遇而分心感慨。没有把握是由于事前准备不充分、为其他事情分心是由于对战斗重视程度低。孙子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行军作战,为将者不但准备不充分而且对其不重视,焉有不败之理?”

听了这番话,我心中颇感惊奇,想不到一个年仅七八的孩童竟然有这等的认识与看法!

看着我呆瞪着诸葛亮,诸葛瑾脸红起来,连忙放下那小孩子,站直身体拱手行礼道:“唉,舍弟说话没大没小,将军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再次翻身下马站在诸葛亮的面前。仔细看这孩子的面庞,天庭饱满,眉清目秀,明亮的眼神里除了孩童应有的天真之外,还有一种独特的犀利。轻轻抚摩诸葛亮的头发,我柔声道:“多谢小亮指点,在下的确是要去上战场,现在不敢再有疏忽之心啦。小亮对在下还有什么指点么?”我并没指望真能从小孩子嘴里得到指点,不过实在对这小大人儿感到好奇,所以打算试探试探他。

诸葛亮却很认真地皱起小眉头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为难道:“孙子曰,‘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我不了解具体情况,恐怕难以帮助将军呢。”

没等我再说什么,士兵赶来通报,牛车与干粮都已准备齐全。诸葛瑾鞠了一躬,拱手感激道:“恩公,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还望恩公不吝赐教,将真姓大名告诉在下。”我们互通了姓名,得知原来三兄弟是琅邪名门诸葛氏的后人,大哥诸葛瑾字子瑜;二弟诸葛亮和幺弟诸葛均的字还没有起。诸葛瑾千感万谢地抱着诸葛均,拉着依依不舍的诸葛亮驱车向西走了。

来到驻守的官邸,我仔细询问驻守士兵,原来李封、薛兰二位将军带领着部队在昨天子时就已经从离狐出发,星夜赶赴冤句;奉命驻守这里的侯成将军也于昨日辰时带领六千部曲出发接应,似乎敌情很不明朗。反复回味小诸葛亮的那几句话,我越想越觉心情沉重。于是下令士兵稍做休息之后,开始仔细研究冤句一带的地图。

图上济阴郡境内河泽分布十分广泛,是物产丰富的富饶之地。北部的濮水横亘离狐、句阳、成阳三县,最终汇入济阴郡与东郡、山阳郡、东平国交界处的大野泽;中部的济水从陈留境内流出,穿过冤句之后掉头向东北方向流淌,水流放缓在郡府定陶的东北面形成一个小湖荷泽之后,分成两股水流,主流继续向东北方向进发,汇入大野泽,支流则直向东流进入山阳郡。

冤句城在陈留国与济阴郡的边境,济水的北岸。这里地势平缓,济水流动缓慢而河面宽阔。城西面与陈留交界的地区是茂密的从林,里面经常有猛虎和盗贼出没;北面有一些小丘陵与树林,东面是宽广肥沃的大平原。

一面看着地图一面仔细推敲思考,我的思路渐渐清晰,慢慢看出了问题:冤句距离曹军的老巢甄城有将近一百五十里,中间我军的关卡重重,运粮比登天还难——夏侯渊的粮草补给从何处来?单靠抢掠百姓无法支持长久作战,想必曹军已经与张邈达成了某种秘密协议,可以得到陈留方面的粮草补给。补给与军队驻扎点是分不开的。既然如此,曹军究竟驻扎在什么位置呢?

从敌人补给很有可能由陈留提供这一点判断,曹军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驻扎在陈留境内靠近济阴的县城。但以张邈猜忌多疑的骑墙个性,决不会出兵援助或者挑明立场站在曹操一方。他所想的只是让曹操与奉先公彼此牵制,却决不希望任何一方获得最终的胜利。因为任何一个胜出对他都是莫大的威胁,所以他绝对不会让曹军驻扎陈留境内。从此可以料想,曹军营盘大概位置就在冤句西面和陈留毗邻的茂密丛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