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公好象忽然疲倦了不少,闭上眼睛喃喃道:“好你个曹操,居然耍弄这种阴谋诡计,这次我吕布要彻底将你收拾……”忽然睁眼不悦道,“明达,为何还不动身?”看到我嗫嚅不知如何回答,他又笑了笑,语气转为温和,“明达,紧张了?这次是你头一回以主将身份统率着过万的大军,紧张在所难免啊。想当年,我初出阵的时候也是一样……”说着说着,奉先公仿佛陷入回忆,忽然又醒转过来,神采飞扬,长笑道:“好,我再给你打打气!这回攻下陈留之后,你就是我的陈留国太守!”

我一怔之下,不觉心神摇曳。打下陈留,我就是郡太守了?郡太守……这个职务对我来说,是多么的高不可攀啊,从前做梦都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飞黄腾达。但此时心中之言却如哽刺在喉,不吐不快。我吸了口气,然后单膝拜倒:“主公,真髓不是紧张,而是有话要说。主公如若发兵陈留,只会让曹操卞庄刺虎!陈宫将军所言着实有理啊!”

“砰!”

奉先公一拳擂下,面前的案几四分五裂,上面所摆放的豹纹铁盔直滚到我的脚前,打了两个转才停下。

我拾起头盔,双手恭恭敬敬献上。奉先公并不接过,眼露杀气盯着我,森然道:“明达,你不是素与陈宫不合么,怎么今日反而替他帮腔?”

看着奉先公愤怒的神色,我不禁心底直冒寒气,但此刻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遂硬着头皮道:“我的确不喜陈宫的处世为人,今次不过是意见相同而已。主公试想,以曹操的满腹韬略,此事不会如此简单……”

“够了!”奉先公面色铁青,站起身来。我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脾气,不自主地退了一步。

他勃然作色道:“真髓!你近日来所看都是曹操著作笔记,因此对他心生敬仰畏惧,以为我不知道么?什么‘曹操满腹韬略’,你这话分明是长他人志气,灭我军威!”他来回在大堂中踱步,步伐越走越急:“我吕布武功无敌,纵横天下,又怕过谁来?曹操当年被徐荣打败,几乎连命都丢了。他有几斤几两重,我还不比你清楚?这次出征你不必去了,就留在濮阳好了,我改命李封为主将,哼!”说到后来声色俱厉,竟然是大发雷霆。

我还待再劝,但奉先公竟不给这机会,说罢他大踏步转身进了内宅。心中的无奈与委屈涌出,我一时百感交集,望着捧在手里的铁盔,呆立在空旷的大堂上。

入夜,我却无法安枕,回想起白天的经历,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曹操满腹韬略……”,没想到奉先公对这六个字竟然那么介意。不,不对,我苦笑起来,是因为奉先公对曹操的毒计无可奈何,所以才迁怒于我的。长叹了一声,睡意全无的我坐起来点燃灯火,信手抄起一个小纸卷,想凭借看书转换一下情绪,但无论如何也定不下心读,漫无目的胡乱扫了几眼,忽然有几行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揣情者,必以其甚喜之时,往而极其欲也;其有欲也,不能隐其情。必以其甚惧之时,往而极其恶也;其有恶者,不能隐其情。必出其变。感动而不知其变者,乃且错其人勿与语,而更问其所亲,知其所安。夫情变于内者,形见于外,故常必以其者而知其隐者,此所以谓测深探情。”

“摩者,揣之术也。内符者,揣之主也。用之有道,其道必隐。微摩之以其索欲,测而探之,内符必应;其索应也,必有为之。故微而去之,是谓塞□匿端,隐貌逃情,而人不知,故能成其事而无患。”

看到这里,我心头狂震不已,这几句话说得太对了!要想使他人赞同自己,就必须先要“揣摩其情”,了解他人的心理,这才好对症下药地提出建议。仔细品位这几句话,又联想起白天的经过,我大为懊悔:要是自己早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倘若能先洞察了奉先公的心理,再择法进谏,自然可以做到“古之善摩者,如操钩而临深渊,饵而投之,必得鱼焉”。又怎么会白白吃个大钉子不说,还使得奉先公大怒呢?

忽然省起这书卷也是我离开内宅时带出来的藏书,我赶紧向卷头一看,“鬼谷子”,心里一阵激动,原来是他——这鬼谷子姓王名诩,常入云梦山采药修道。因隐居清溪之鬼谷,故自称鬼谷先生。他的两大弟子苏秦与张仪极为有名:一个凭其三寸不烂之舌,合纵东方挂六国相印,统领诸国共同抗秦,显赫一时;而另一个又凭其谋略与游说技巧,将六国合纵土蹦瓦解,为秦国立下不朽功劳。

想到苏秦、张仪二人,我捧书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我也不期望达到他们那种水平,但是今晚如能将此书好好读上一读,明天若是临阵磨枪的现炒现卖,能说动奉先公打消出兵陈留的念头就足够了。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读完了这个小小的纸卷已经是三更天。《鬼谷子》全书分为十二篇,依次是:捭阖、反应、内楗、抵戏、飞钳、忤合、揣篇、摩篇、权篇、谋篇、决篇、符言。而“潜谋于无形”与“常胜于不争不费”,这便是全书的精髓所在。它崇尚权谋策略,讲究言谈辩论的技巧,这种思想和儒家学说大相径庭。

我心中忽然一动:这纵横家的宝典中所记录的“故计国事者,则当审权量;说人主,则当审揣情……常胜于不争不费……潜谋于无形……”,与《孙子》中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战而屈人之兵……上兵伐谋……”,又是何其相似啊。思维飞驰中,又省起奉先公所教导的“似看非看,综观全局”来,于是又忽发奇想,倘若能将《鬼谷子》和《孙子》的精义融于武学之中,那又当如何呢?三者之间,仿佛有条看不见的细线,互相牵连着似的。

想到此处,思路逐渐拓展开来,无穷无尽的兵书秘策、学术武功接踵而至,在脑海中不断盘旋回**。我不禁迷失在这个任由思维飞驰遐想的世界中。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四周一片寂静,我逐渐从深沉的个人世界中苏醒过来。闭着眼睛将所有的思维整理一下,我惊喜地发现,原先七拼八凑的知识好象小溪汇成了河川,逐渐变得圆满而系统。经过这一番静思,我仿佛眼前豁然开朗,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角度和逻辑。

猛地想起研读《鬼谷子》的目的,我赶忙弹身而起,穿好了袍服后,闪电般冲出大门,直奔东郡郡府。

来到郡府的时候天色尚黑,大概刚刚才过五更,大堂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我站立在内宅门口深深吸气,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大步走了进去。

花园右侧的厢房亮着灯火,看来奉先公已经起床看书了。我再次调整呼吸,大踏步来到书房前,躬身道:“主公,真髓有要事求见。”

“咯呀”

房门打开,出乎我意料之外,开门的不是奉先公,而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这女子一身黑衣,年纪大约二十八、九,举手投足有一种成熟女性的魅力。借着灯光,我看清她那清秀姣好的面貌,虽然无法与倾国倾城的二主母相比,也算是出色的美人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眉宇之间有种奇特的落寞,仿佛世间万物再也不能令她动心。

黑衣女子一手捧着书卷一手扶门,看见我也丝毫不吃惊,只是淡淡地道:“此刻天还未亮,阁下怕是来错了时辰。”

我深施一礼,恭敬道:“在下实有要事求见主公,还望见谅。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黑衣女子淡淡道:“小女子姓严,奉先便是拙夫。此刻他在对面的厢房中好梦正酣,阁下还是等天光亮了再来罢。”

原来竟是大主母,我赶紧施礼:“在下实在不知是主母,言语冒犯了。不知主母能否替在下通禀主公一声?”

严氏柳眉微蹙,道:“免礼了,此刻不便打搅奉先他二人的休息。我女儿此刻正在书房内安枕,请阁下速速离去,莫要吵醒她。”说到“他二人”三字,她眼中落寞之色更重,然后“砰”地一声,门关上了。无奈之下,我只好退出去,刚刚举步向外走,书房对面厢房的大门忽然洞开。我转身一看,身披白袍的奉先公向我笔直地走过来。

看见我跟着奉先公进了书房,严氏遂抱起女儿向外走。奉先公伸手一拦她,道:“将女儿抱进里间,关上门就是了。莫要抱过去扰了貂蝉歇息。”严氏也不说话,抱着女儿走进里间,闭了房门继续看书。

奉先公大喇喇落座,冷冷道:“明达,前天会议结束之后,你到哪里去了?昨日里整天不见你的影子,今天却一大早跑来扰人,所为何事啊?”撇了我一眼,他冷笑道,“倘若还是想来说什么出兵陈留不妥,就赶紧闭上嘴回去睡觉,我不听!”听他如此一说,我大吃一惊,难道自己竟已静思了一日一夜?

此刻不及多想这个问题,我正了正神,恭敬道:“主公,在下不是来说此事。前天在下语无伦次,还望主公原谅。区区曹操算得了什么,真髓之所以对出征有顾虑是另有原因。主公要属下出征立功,是对真髓的推爱,属下定不负主公的期望才好。但属下心中的顾虑只能由主公解开,所以特地赶来,期望主公指点迷津。”

几句话入耳,奉先公已大为受用,面色缓和了不少。他微微点头,满意笑道:“原来如此。明达,那你就说罢。到底有什么顾虑?”

看到他的反应,我心中暗喜:适才这正是印证自己所学的考验:进谏之前,我首先运用了鬼谷子的“揣篇”来衡量奉先公的心意,做到孙子兵法中的“知己知彼”,然后使用“摩篇”迎合他,并进行鬼谷子心理策略的第五篇“飞钳”——“飞”是称赞之意,“钳”是钳制之意。“飞钳”就是称赞的同时向对象灌输自己的观点,加以控制。这一番深合“上兵伐谋”的心理战术终于奏效,让奉先公失却了对这一话题的反感和抵触。

但此刻绝对不能疏忽大意,能否令奉先公接受才是成功进谏的关键!

我收敛心神,郑重其事地沉声道:“主公,属下所顾虑的不是别人,而是北方盟主袁绍。此人虎踞冀州,兵强马壮,窥视兖州,实是我们的劲敌。”心忖奉先公纵横天下,自视甚高。现下曹操处于劣势,所以上次自己进谏的那番话,奉先公自然听不入耳。可是这个昔日诸侯会盟的袁盟主和处境凄凄惨惨的曹操截然不同。此人用诈术取冀州,如今兵力传闻有数十万之众,奉先公在离开长安之后曾经寄于他的篱下。当时袁绍企图加害于奉先公,幸亏主公事先看破了他的用心,设巧计逃走免祸。所以倘若在奉先公心里若还有忌惮之人,袁绍极有可能算是一个。

果然奉先公面色凝重起来,稍有不悦道:“明达勿要危言耸听,袁绍目前与幽州的公孙白马拼生打死,哪有精力来打兖州的算盘?”

我心中大叫“有门儿”,表面上摆出胸有成竹的款儿道:“袁绍虽然对兖州没有表现出任何图谋,但曹操的生死存亡可是干系着袁绍的命运。当年主公屈居他的地盘上,这厮竟然妄图加害您。曹操一旦全盘溃败,让您取得了兖州全境,您会放过袁绍么?如此一来,他就陷入了您与公孙瓒的南北夹击之中。以主公的神勇再加上白马公孙的幽州铁骑,袁绍焉有不败之理?所以他决不会容忍未来演变成对他如此不利的形势,不会对曹操的失败坐视不理的。”

经过仔细思考的衡量,我已经全盘明了奉先公的行事思维路线。奉先公能够悟通武学至理,又怎么会是蠢人?他就是自身战意过强、霸气过盛,所以事事都要以武力解决为第一要素。倘若奉先公能仔细思量我的谏言,想必会慎重考虑,而不会贸然行动的。

看到奉先公低头陷入沉思,我放缓语气慢慢道:“主公的设想是将曹操的残余势力分割击破,但袁绍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出兵救援曹操。这样他二人领地互相联结呼应,您的设想恐怕不会奏效。”

奉先公沉吟不语,显然被我这一番话触动了心事。

此时不趁热打铁更待何时?我继续鼓动三寸不烂之舌道:“曹、袁二人彼此接壤,关系又好,但之所以没有公开联手对抗主公,我想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袁绍和公孙瓒在冀州青州展开了拉锯战;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您有陈留张邈做后方,没有后顾之忧。所以袁绍害怕再陷入一个拉锯战之中,因此不打算轻易将兵力投入兖州战场,只是希望能利用曹操来牵制您的发展。而现在主公要与张邈反目,相当于完全孤立,局势就非常危险了。因为这三人十有会联手对抗您——袁曹二人都视您为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是绝对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的。”

奉先公面色阴晴不定,沉吟道:“既然如此,张邈这伪君子又应当如何对付?倘若他对我心怀疑忌而忽然反叛,在背后捅我一刀,岂不是形势更加险恶?”

我对此早已想好了答案,于是微微一笑道:“奉先公,您与张邈也有过来往。您认为张邈此人,胆识如何?”

奉先公不屑道:“这还用说?这厮名望倒是不小,但性好猜忌,至于什么果断胆识根本就没有,乃一典型鼠辈耳!”

我点头道:“是啊,张邈正是这种人。所以只要我们没有过激举动,给他个天做胆也不敢轻易背叛您。”

奉先公狐疑道:“明达,你为什么如此肯定?”

我侃侃而谈道:“这里面是有原因的。张邈背叛曹操,是由于畏惧袁绍。他的猜忌心这么强,不难看破曹操奏他为兖州刺史这事情不过是权宜之计。曹操是什么人,一旦夺回了兖州,不和张邈秋后算帐才怪,又怎么会真心奉张邈为兖州之主?所以张邈举棋不下,摇摆不定——一面依旧奉您为主公,一面又做出与您产生隔阂的事情,还暗地支持曹操的部队出没济阴,不过是这厮鼠首两端的一贯行为。假如主公逼迫太甚,搞不好他真投效过去了。假如主公反而派他的故旧比如陈宫,去安抚他,并且强调曹操与袁绍暗地联手谋求兖州的事实。您想想,以张邈对袁绍的恐惧,难道不会重新向主公靠拢,乖乖将兖州刺史的官位奉献上来么?”此番见解是我仔细思量,充分活用了所学后得出的结论。自己想想也觉得欣慰。

奉先公听罢,长出了一口气,开怀笑道:“好!真是好计!”说着站起身来,面色阴沉肃穆,“明达,听你这一说,我才醒悟过来,目前形势危机四伏,眼下应该先灭了曹操才是正理!陈宫已经上任去了,我这就命人修书与他,叫他依计行事。”

我长舒了一口气,暗忖自己这一天一夜的时间总算没有白白浪费,奉先公的赞扬更让我感到轻飘飘的。正在暗自得意呢,忽然奉先公好象想到了什么,他面色大变道:“不好!明达,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昨天告诉我?李封、薛兰在昨日午时就急行军出发,此刻只怕已经开始作战了!”

我张目结舌,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想想真是啼笑皆非:自己忘我地彻夜冥思苦想,终于说服了奉先公,但没有想到会落到这个结果。

奉先公眉头紧锁,烦躁地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兜圈子,忽然停步道:“明达,你可还有什么妙计?”言语之间竟然颇对我有期望之意。

倘若换了个时间,我肯定为此欣喜自豪不已,但现在只有颓然道:“主公,都是真髓不好,耽误了大事。眼下属下也无计可施,只能按原计划行事了——唯一办法就是速战速决,在袁绍、曹操、张邈三人尚未连成一气的时候,先迅速消灭张邈,夺取陈留。”

奉先公不怒反喜,神情欢跃,摩拳擦掌道:“好!还是这么办痛快!就先行收拾了张邈这匹夫!”我心中暗叹:奉先公虽然在劝说下能比较理智地看待形势,但由于本身过强的战斗意识与无比的高傲,使他还是倾向于挥舞着手中的方天画戟将眼前的敌人一个个亲手粉碎。

奉先公重新归座,神采飞扬道:“明达,你速速率领两千人马,接应李封、薛兰。既然涉及兖州全局,此次进攻绝对不容有失!你们先行击破冤句的曹军,然后火速夺取陈留!”

我拜伏于地,接受了任务,心头却沉甸甸地,没有任何胜算与把握: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也没有了挽回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