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骤然而来的嚎啕声惊醒了黎明前静谧的村庄——噩耗如同一只巨大狰狞的黑鹰,扑扇着硬重的翅膀,噼噼啪啪掠过大街小巷,掠过庄户人家的窗户,惊醒尚在甜梦中的人们。好多人都起来了,一路喧哗,争先恐后,踢踢沓沓涌向广富家。

对于一个村庄来说,一户人家有事,等于全庄人家有事。从凌晨开始,许多人自觉地参与了忙碌。烧早茶接待从扬州来的司机和客人;张罗着给死者亲友送信;白发苍苍的莲香瘫在儿子尸身前哭喊得几度休克,被妇女们抬到东房里守护住,腿快的人赶紧去喊来医生赵家培,给悲伤至极的老人扎针输液;披头散发、眼睛哭得像红桃子的春英一次次扑向丈夫,嘶喊着“宝根,我跟你一起走”,拿头撞向所有够得着的硬物,被另一群人强行架到西房间,像捺田鸡一样捺在**;广富坐在一张藤椅上呜呜地哭(他已经站不起来了),用青筋嶙峋的大手抹着纵横的老泪,也有几个本家守护着他;黄表纸在大缸里熊熊地燃烧,散发出来的青烟带着清新的香味,让人感到恍惚。

截止上午九点,接到报丧的各路亲友基本上到齐了。每一路亲友进了院子都发出一阵嚎啕。春英杨家庄的娘亲是开拖拉机过来的,哭喊响亮而杂乱——哭宝根,也哭春英;哭死人,也哭活人。

十点二十五分,银凤和明宽匆匆赶到。昨晚两个人骑回扬州已经凌晨一点……

送大纸和挽帐的人很多,络绎不绝。死者为大,每一个人进来,辈分低的跪在蒲团上朝宝根磕个头,辈分高的则立着作个揖。宝根停在用大凳搁起的门板上,几个姐姐替他擦了身,重新穿了寿衣。崭新的藏青暗纹西装,锃亮的三节头黑皮鞋,躺得直挺挺的。如果活着穿成这样是很英武的。但头上戴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顶用来遮盖伤口的蓝呢干部帽却很不协调,简直有些滑稽。不少人磕头或作揖后,小心揭开宝根的蒙脸布,流着泪念叨着,仔细观瞻遗容。我守在宝根旁边,每次有人揭开蒙脸布我也跟着看他,总是一成不变的表情,无喜无忧,甚是安详,就像是睡着了。虽然是白天,头颅旁边却点着用酒盅做成的香油灯;油灯旁边有一茶碗做成馒头顶的白米饭。灯用来照明,饭用来充饥,都是为宝根黄泉路上准备的。我不无悲哀地想,十几个小时前如果有这两样东西,宝根就不会毫无知觉地睡在这门板上了……

十一点四十,外面街巷里传来高声呼喊:“宝根,宝根,我来了!”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就看见一个人搬着自行车冲进了院子,把车子往地上一扔,直奔堂屋而来——是华兵!华兵扬州教育学院毕业后分配在荻垛中学做数学老师,一小时前我托人找电话打他学校,想不到他这么快就赶到了,二十几里路呀!后来听说传达室师傅给他传话时,他正在课堂上,没等听完就扔下粉笔,冲出了教室。他双手揭开宝根的蒙脸布,哇哇哭叫着:“宝根,宝根,我是华兵啊!我来看你啦!你睁睁眼望望我啊!”

他涕泗交迸:“你怎么弄法子的呀?怎么跌得这样子呀?你太盲目(方言:粗心大意)呀!你不应该呀!”

他突然跺着脚痛骂:“宝根啊,你小子混球啊!你太没得良心啊!你怎么忍心扔下大家走呀!”

满屋子的人被华兵的哭诉又逗得泣声一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