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两辆汽车在夜色里一前一后往兴化驰去。

前头是辆面包车,载着季师傅、季师娘、春英和春生。年轻的司机没有到过兴化,春生负责带路。季师傅怀里抱着施满,季师娘一路搂着春英。后面的卡车里装着我、爱兵和宝根。我们仨呆在车斗里。我和爱兵坐着,宝根躺着。宝根已经穿换上干净衣裤,裹着被窝,直挺挺地蒙头而卧。他不晓得我们坐在冰凉的夜风里,厮守在他的身畔。倚靠着车斗,抬眼看到的是道旁急遽后移的黑魖魖的树影,头顶上方深邃灿烂的星空。“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这个夜里,到底是哪个位置的哪颗星星,悄悄殒落了呢?

从中午到现在,我和爱兵肚里还没进过一粒米。这惊心落魄的几小时,我们经历了生死浩劫,耗尽了全部的心力,此刻才觉得疲惫不堪。但我们却不想睡觉。也不能睡觉,我们得守着宝根,守着我们死去的弟兄。如果非得浅寐一会儿……我低头看看宝根,忽然产生一份难抑的冲动:真想掀开被窝,让我和爱兵跟他挤在一块,亲亲昵昵,挨头而眠。是的,无法想象面前的宝根已经是一具冰凉的尸体——三个多小时前,他还生龙活虎地和我们一同飞驰在回家的乡间公路上,插科打诨、欢天喜地——真是一场噩梦!

我恨我们散集后为什么不先吃了晚饭再回家,那样宝根就不会率先赶往丁沟去订饭桌;

我恨那辆疯狗般狂奔的汽车,是它造成宝根跌下高陡的河坡,遭受致命重创;

我恨四月初二的夜空为什么不升起一轮银盘样的明月,让辛辛苦苦的赶路人有个辽阔的视野;

……

虽说世间事无常,何必以死严相逼!我把头颅搁在驾驶室冷冰冰的铁皮上,仰问苍天,任两行清泪潸潸而下,顺着鼻翼,流进嘴里,酸苦如药……

车子唰唰地在闪着繁星的夜空下穿行。很快,又像很慢。四年前,为了捍卫尊严和寻觅梦想,我和宝根从故乡奔向扬州,第一次经过这条路线,是合骑一辆自行车——我骑着,宝根坐着,我坐着,宝根骑着;四年后,我送宝根从扬州回归故乡,却是——我坐着,宝根躺着。谁会料到有这样的结局?四年,不到四年,才一千多个日子,踏上社会的宝根人生刚刚有了美满开场,就被迫匆匆落幕!

这是一条熟悉的路线,我闭着眼睛都知道车子已经到了何方。我听见江都仙女庙宝塔风铃清悦的碰响;我听见高邮湖夜行拖驳的粗犷汽笛;闻到浓烈榨油香的时候,我知道正经过三垛镇的岳飞雕像——那是我和宝根打过尖的地方,两年前附近建起了一座油坊;当耳边总是响着流水声和芦苇的沙响,鼻孔里嗅着浓郁的麦禾香,我们已经到达兴化地面……我的心开始剧烈颤抖,我的头皮在发麻,我在无声地哭喊:故乡,宝根回来了,永远地回来了!

两辆汽车抵达赵家庄西水泥桥的时候,不到四点钟。天未亮,夜深沉,正是四年前我和宝根出走扬州的时分……这难道是冥冥中的一种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