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恽等人在大祭的前一天弃船靠岸、赶到了楚王城,风霖、云夕和楚恽全都换上了与巫教长老一样的黑袍,跟着花涧长老混进了城门。

楚国民众十之七八是巫教的信徒,守城的官兵看见这群斗篷遮面的黑衣人进城,正要问他们是何种身份,领头的那位黑袍老者亮出巫教长老的青铜权杖,守兵立刻毕恭毕敬地请他们进城门。

他们当然不能就这么堂而皇之返回公子府,一众人来东市的风氏酒楼里暂做休息;田公和柳大夫分头去打探宫中的情况,而风霖和楚恽则急急召见郢城的风氏当家人,仔细筹划起第二天的行动。

入夜时分,云夕正恹恹欲睡地歪坐在竹榻上,听花涧长老絮絮地讲着月鹿女少年时代的琐事,楚恽和风霖推门而入。

“怎么了哥哥、恽公子,出什么事了?”云夕发觉这二人脸色铁青、极为难看,睡意立时消去多半。

楚恽恨恨地一拳击在木案上,咬了咬牙什么也没说,风霖则低声道,“我在郇阳城的属下快马传报:驾着恽公子马车的那队侍卫,在城南百里处的乡邑夜宿时……被一场大火全部烧死、无一人逃脱!”

“啊?怎么会这样……是谁下的手?”云夕想起跟在公子恽身边的那几张年轻活泼的面孔,心中也是一阵紧缩。

花涧长老叹口气,“你们都计划周全了吧,今晚就随老夫进宫!希望明天此时,你们兄弟叔侄之间的仇怨已经彻底了结,不要再累及无辜!”

公子恽点点头,他转身对风霖交待,“霖公子,你和云姑娘留在这里等我的好消息!如果,如果明日我时运不济,命丧王兄手下,请你们把拙妻蔡姬送回……”

“没有如果!”风霖打断他的话,“明天此时你就是楚王宫的主人!”

“恽公子,我们一会儿都随你进宫!”云夕也站起身,“我正想带霖哥哥去后宫那片桃林看看呢!”

楚恽眼中光芒闪动,“事不宜迟,花师兄、霖公子,我们趁夜进宫联络众位祭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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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阳宫的议政殿前,鼓乐齐鸣、歌舞相和;两位披散头发戴着红头巾、穿着红襟绿袖长袍的铜面巫师登上殿前新搭的祭坛,高声唱起咒语来,楚君熊喜带领群臣在祭坛前跪拜祈祷。

另有几位祭师牵来黑牛和白马,等着新君在大巫的指引下为神灵上香之后便可斩黑牛白马取血上供。

熊喜接过侍人递来的长香,在旁边的火盆上点燃,正要转身向神坛跪拜时,手中的香头居然熄灭了!

“另取上好的檀香来!”熊喜按捺住心中的不快,把手中的那把熄了火的香递给身边的侍从,侍从也不知该把这把檀木香放在何处,只得抱在手中怯怯地退到一边。

大巫师亲自拿了一把檀香递给楚君,这次熊喜耐心地把香头放在火上烧了许入,燃得极旺才持香站到坛前,但是出奇的是,那把香又快速地熄灭了!

熊喜听到身后跪伏的大臣们窃窃低语起来,他忍住气把没了一丝烟气的香插到坛前的香炉中,跪下高唱三声,“大祭先农、风调雨顺、天佑大楚!”

他站起身,心里还暗骂着置办祭礼的内府官们,想着大礼之后如何严惩这些让他出丑的废物们;另外一位戴着铜面的巫师走到他面前,“请主上拿出圣物降龙石,以净醇酒、祭先王!”

他的意思是祭众位楚国先君的醇酒得用降龙石滤过,祖先的灵魂们才能享用到好酒。

熊喜心中涌起一丝不安,此事他早已对宫中巫师说明过了,怎么祭礼上还有这一项?

“呃,降龙石……一直为先君贴身收藏,先君征战巴国时,不幸受了箭伤,匆忙撤离时丢失了圣物……此事,子元令尹可以作证。”他说完自己也觉出不妥:公子元今天一早就被斗班杀死,怎么可能再出来为他作证?

“一派胡言!”

众大臣们愕然转身,只见公子恽一身正红王袍,头戴与熊喜一式一样的金冠,大踏步地走上铺着红缎的高阶!

熊喜瞳孔猛然一缩:恽弟,他居然没死?!“你想犯上作乱?来人!把他拿下!”

公子恽连连冷笑,“兄长,犯上作乱的是你吧!父王临行巴国之前就已将降龙石交到我手中!父王不幸在征途罹难,是你窜通令尹子元假传父王遗命,窃取了楚王之位!”

“我本想就此拥立兄长为王,甘心做辅助兄长的臣子,没想到,你居然三番两次派人到郇阳刺杀于我,若非本公子命大,早已命丧你和公子元手中!”

殿前的众国大臣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句话。

熊喜气得面皮发紫,“你……你侥幸不死,还敢到这里来胡言乱语,”他看到斗班、斗谷于菟二人正带着侍卫们冲过来,立时心下一松,“斗将军,快将这个怍逆作乱的公子恽押下去!祭礼之后再做惩治!”

斗谷于菟将军站到甬道正中大声对朝臣们喊道,“令尹楚子元假传先王遗令,私自拥立公子喜为楚君,现已查实罪责,乱剑格杀!”

他转过身来对着公子恽双膝跪地,拱手道,“臣斗谷于菟恭迎恽公子重归王位!”

公子元一死、斗家权倾朝野,大臣们哪有不望风而立的?田公、柳大夫等人向着公子恽高呼千岁,群臣们几乎同时跟着跪下来。

熊喜此时才知大势已去,他不明白斗氏一族何时与公子恽站到了一起……原来,这满朝文武,支持他熊喜为王的只有公子元一个啊。

今日行祭天大礼,熊喜也未带佩剑;他眼角扫过一边托着铜盘的祭师,那上面有一把刺牛的尖刀;熊喜一个闪身抢过尖刀来连换气的瞬息也无、就向公子恽猛然胸口刺去!

楚恽的武技本来就高他许多,当下冷笑一声避开他的冲势,反而伸腿去路踢熊喜的臂肘;熊喜势如疯虎,狂吼一声纵身再扑向公子恽,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公子恽拔出腰际的佩剑,用力格开熊喜的冲刺;他想起自幼守护他的那些贴身侍卫,一多半死在离河边的荒道上,仅剩的十数人也死在郇阳城南的大火之中!想到他们追寻自己多年,临到头却死无葬身之地……熊恽的眼中也是一片血红:他拼着左臂被熊喜刺中,右手狠狠地挥剑指向长兄的咽喉!

高阶下的群臣们也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人家亲兄弟俩拼死搏斗,任谁也不敢做主插手。站在斗班身后的田公,向风霖连连使眼色,风霖却轻轻摇了摇头,他的视线望着远处:那里正有几个秀丽的身影向这边奔来。

“住手!快给我住手啊!”桃花夫人被云夕和蔡姬扶着,快步向殿前跑来。

公子恽早已占了上风,他见母亲赶来,知道此时此地已不能杀死熊喜,便恨恨地停手跳到一边。

熊喜的金冠早就滚落一旁,头发也凌乱地披散下来,他见母亲渐渐走近,血红的眼中蒙上一层泪雾,“母亲,为什么……降龙石一直在您手中对不对?您为什么把圣物交给恽弟?难道我就不是您的亲生儿子?!”

息妫伸手把熊喜的乱发抚到一边,“孩子,都怪母亲,有些事没给你说清……这楚国的天下是他们熊家的,你若是做了楚君,先王在天之灵也会怨恨我的!”

听到桃花夫人低声说出这番话,不只是熊喜,就连熊恽也浑身一震!

“母亲,您这是在说什么?您——”

“你们兄弟两个随我到偏殿来。”息妫一手拉着熊喜、一手拉着熊恽走向议政殿旁边的宫房。

礼乐大夫斗廉大声喝斥着乱作一团的朝臣们,“肃静!肃静!祭礼稍后继续进行!”

云夕和风霖不便进堂听他们熊家的私事,就与蔡姬和侍女们等在门外;风霖微笑着望向云夕:他知道云夕的耳性也很好,两人站在这里也会一字不落地听到房里的动静。

“喜儿,这楚王之位本就应该是恽儿的。”息妫咳嗽了一阵子,喘息着对熊喜道。

“我知道!您和父王一直都偏爱恽弟,我在你们眼中算什么!既然您和父王从未把我当成亲生儿子看待,为什么还要生养我?为什么不早早把我掐死算了——”熊喜歇斯底里地吼着,连房外的蔡姬等人都身躯一抖。

“喜儿,你是我的亲生儿子,却不是先王的……”

“呵!呵呵……”熊喜发出比哭还难听的笑声,“母亲大人,您就那么想维护您的小儿子?连这么拙劣的借口都想得出?我不是父王的儿子,那我是——”他突然结舌了,“我是——”

“不错,母亲当年进楚宫的时候,就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母亲是个不祥之人,连累你的亲生父亲息侯灭国失亲!母亲当时本想一死了之,可是腹中已有了息侯的骨肉……”息妫哽咽起来,公子恽低声安慰着她。

“喜儿啊,母亲开始是念着与你亲父的结发之情,始终对楚先君冷面以对;但是你出生之后,先君不但将你视如己出,还对外宣布你是他的嫡子……说实话,从那时起母亲才感知到先君的一片真情。”

熊喜呆怔,此时他已对息妫的话信了七分,“就算我没有资格做这个楚王,可您为什么不早把这些事情对孩儿说清楚,让孩儿早早死了这份争位之心?”

“母亲也没料到先君会突然死在归国的途中啊,那公子元正大权在握,他说先君有命将王位传于你,朝中又无人敢提异议……”

“那您就暗中支持恽弟谋逆夺位?都是您的儿子,我做这楚王有何不可?先君灭了息国又将您从父侯身边抢来,拿这楚国的王位补偿我们息氏有何不可?!”

“荒唐!”公子恽嗤之以鼻,“你和你那个懦弱无能的亲爹一样,有什么能耐统领楚国这片广袤之地?区区一个楚子元就骑在你头上做威做福,你能驾驭得了文武权君、众多附国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