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城楚王宫。

丹阳宫的内书房里宫灯高悬,四足龙鼎里燃着安神暖香,堂里香烟缭绕,似有祥瑞之气盘旋于富丽堂皇的雕梁画栋之上——至少在楚新君熊喜的眼里,今晚的一切景象都显示出吉祥幸运之兆。

熊喜斜靠在书案后面的木榻上,密长的黑发蜿蜒披散在正红色的云纹锦袍上,他衣襟的胸口处绣有凤翔九天的精致图案,在灯烛的照耀下闪烁着点点金色光华。

他的长相与弟弟公子恽完全不同:熊喜生着容长脸儿,面色异常地白皙,一双狭长的凤眼下,鼻若悬胆、口若涂丹,欣长的身材发散出精秀的文弱之美;论外表,熊喜继承桃花夫人的姿色和气质更多一些,若不是他头上戴着那顶金黄镶玉的王冠,熊喜更似一位还在太学苦读诗书的谦谦学子。

虽然熊喜已在王叔楚元的独力支持下登上了王位,但是还未经过宗庙大祭、巫师向神灵敬禀之前,他还算不上国人正式认可的楚国新王;所以,此时熊喜按捺住心中的跌宕起伏,用他那张形态美好的薄唇、下出一道道扫清前路障碍的指令。

“伏,郇阳那边的情况如何?”熊喜端起一杯茶,略略闭上眼问刚刚进门的竖人阴伏。

阴伏躬下身,“伏奴禀报主君,公子恽的车马行出郇阳城不久,在城南百里处的乡邑夜宿时,那处驿馆‘突然’燃起大火,恽公子与随从无一幸免!”

熊喜猛地放下茶杯,双眼冷冷地瞪视着阴伏,“确定无一幸免?!”

阴竖人打了个哆嗦,“奴才敢拿人头保证!侍卫们扮成馆中仆从,先在他们茶水中下了迷药,夜半时分才放的火……驿馆四周都派人把守,若有一人逃出便以乱箭射死!就连他们的坐骑……也未逃出一匹。”

熊喜点点头,“你下去吧,本王给你记上一功;切记,在明天的祭礼完成之前,不得让太夫人知晓公子恽的死讯!”

“奴才记住了,伏奴告退。”

熊喜沉思了半晌:从小到大,熊恽这位小他一岁的弟弟,就如压在他心头的大石一般!不管是文才还是武功处处强他一筹!兄弟二人在一起的时候,父王和母亲赞赏的眼神总是追随在恽弟身上;他原本已经放弃了和熊恽争夺王位的念头,可是今年秋时,父王意外死在征讨巴国的路上,手握兵权的王叔熊元转述先王的遗命:竟然是让他熊喜继承王位!

熊元打的是什么主意,熊喜心里明白:不就是觉得公子恽有勇能谋难以控制?而他熊喜是个窝囊废,会甘心听他摆布么?

“哼!”熊喜冷笑一声,不管是恽弟还是子元王叔,他们都太小看他了,难道他就不懂得先下手为强?

“来人!”

一道黑影随着熊喜的喝令声出现在书案前。

“去把斗统领叫来。”

“是!属下遵命!”

“慢着,让他轻装便服,避开令尹大人的耳目,从角门进后宫来见本王。”

暗卫领命出宫。

“恽弟死了,他终于死了!”熊喜低低地呵笑起来,“这么些年,他就像卡在本王喉间的一根鱼刺!这根可恶的剌终于让我拔掉了……哈、哈!”熊喜越笑声音越大,笑到后来居然笑出了眼泪,笑得泪水在脸上狼籍纵横……

王宫侍卫统领斗班是斗御疆大夫的儿子,生来性情刚烈,嫉恶如仇;熊喜考虑再三,决定让斗班此时去后宫除掉熊元最合适不过。

令尹大人熊元为何此时还在后宫呢?于法于礼,他是一个朝中大臣,本不应该夜宿在妃嫔们聚居的后宫之中。

却说前天公子元率大军溜出郑国边界以后,才敢敲钟击鼓,一路高唱着凯歌返回楚王城。

熊元厚着脸皮跑进楚王后宫,求见桃花夫人;息妫没想到这个卑鄙小人这么快就毫发无伤地从郑国回来了,只得硬着头皮与他周旋。

“全靠嫂夫人的关怀牵挂,小弟从郑国全胜而回了!”熊元面不改色地撒着弥天大谎。

息妫早就听到宫人回报:令尹大人刚到郑王城一听说齐、鲁、宋三国联军来援助郑国,吓得他一仗都没打起来、就带兵逃回楚国了。

桃花夫人淡淡地敷衍公子元:“令尹大人若能歼敌全胜,应该向新君禀报战事的详细情况,奖励有功的将士,并告祭太庙,以慰籍先王之灵;来后宫告诉我这个妇道人家做什么?”

熊元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但是他见息妫面上薄有嗔意,另有一种**心夺魄的媚态,便不以她的话为意,反去连声斥责夫人身边的侍女不会好生服侍夫人,令夫人的气色更差了。

不等息妫开口,熊元又连声叫门外的侍从进来,说是他要在后宫住下,亲自服侍他生病的嫡亲嫂夫人,让下人们快些回府把他的寝具带来。

息妫被熊元的失礼和大胆惊骇到,指着他连声咳嗽,两眼直往上翻、差点吐出一口闷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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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喜的暗卫把侍卫统领斗班带到楚君的内书房,熊喜示意斗班起身坐到他对面的榻上。

“斗统领,令尹大人今晚留滞后营的事,你可听说了?”熊喜也不再拐弯抹角,直问斗班。

斗班的牙关处抖了抖:他身为王宫的侍卫统领,守护主君和后宫众夫人的人身安全,却被一外臣闯进后宫还留宿在内,心中哪能不觉得气闷憋屈?

“回禀主君,末将午时便听闻太夫人的侍女报来此事,因令尹大人身份……不同别人,末将立刻去请司礼大夫斗廉来处理此事……”

熊喜听斗班低声说出下午在太夫人的宫院发生的事情:斗廉大夫听斗班说王宫里发生了这种丑闻,立刻闯进宫门,直奔熊元强占的太夫人园中厢房,看见公子元居然正在对着铜镜整理头发,就大声斥责他说:“这是作臣子的人洗沐修面的地方吗?令尹大人此举有违礼制、快点退出宫去!”

熊元却满不在乎地回答,“这是我熊家的宫室,与你这头脑僵化的老头儿有什么关系?你和那死去的斗伯比老儿一样,都是不通情理的死脑筋!”

斗廉哆嗦着白胡子说:“王侯虽是血统高贵之人,但是弟兄之间也不能与对方的妻妾私下来往!令尹大人是先王的亲弟弟,可更是朝中大臣;做大臣的过宫阙时要下车、过庙坊时要快走、痰吐到王宫的地上都是不合礼的,更何况在宫内睡觉了!”

“况且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令尹大人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卧具搬到太夫人的寝宫来,还带进宫这么多青年男丁?!这成何体统,你置大周礼制于何地?!”

公子元被他说得面红耳赤,他勃然大怒呼喊起来:“楚国的大权掌握在我手里,你再敢多嘴我就砍了你的头!”

斗廉大夫就这样被熊元轰了出来。

熊喜听斗统领细细说清下午在太夫人宫中发生的事情,面色更加苍白起来,他猛然站起身、抓起书案上玉杯用力摔得粉碎,“子元老贼!父王新亡,你居然敢如此欺辱我们母子!今天有你无我,有我无你!”

他刷地拔出腰间的佩剑,作势要去后园搏杀熊元!

“主君息怒啊!”斗班急忙拉住熊喜,“子元令尹带了上百名高手侍卫进宫,此时就守在太夫人的宫院之外,我们切不可贸然行动啊!”

熊喜大口喘着气,“难道我就由着这老贼败坏我母亲的名节?”

斗班心道:桃花夫人的‘名节’也谈不上有什么可以败坏的了。

他嘴上可不敢这么说,“主君啊,此事得细细谋划才可!若是主君有意除去令尹,末将倒有一计!”

“你说。”熊喜等的就是这句话。

“若是令宫中侍卫与子元令尹的手下硬拼,必会血染宫墙;属下们死伤事小,惊扰到太夫人事大;不如今晚就把太夫人院中那眼井中撒上迷药,等到明早那些死士们都中药昏睡,属下们再趁机下手!公子元虽然生性多疑,膳食餐饮先让三人试过才会入口,但是只剩他一人也不足为惧,明日末将定会提他的项上人头为主君添一份祭天血供!”

“好!就依你言,为免打草惊蛇,你让太夫人的侍女暗中在井水下药,还有,让我母亲早上也略进些茶水,以免楚子元他们起疑。”

“是,末将这就去准备实施此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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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至岁尾,繁华的楚王都郢城比平时显得格外热闹;腊月二十八这天,中心大街上随处可见无数的马车,长檐的红木马车,彩绘的过漆双驱……有的车身上装饰着各色的彩旗,引得行人们不怀好意地张望(伎人的马车一般会饰有艳帜),这些载着贵人们的马车一辆辆接连驶进楚王内城,参瞻新君的祭天大礼。

从前宫到议事殿的甬道上,花团锦簇,地上先部由朱红色的锦缎铺满;一身锦衣金冠的楚新君熊喜,高高地站在甬道的高阶之上,他满面春风、踌躇满志地望着下面静立的高冠大夫们。

他刚刚从贴身侍卫口中得知,王宫侍卫斗班,带领族兄斗谷于菟、斗梧、和父亲斗御疆将军一早闯进后宫杀死公子元,并歼灭了熊元的余党和家人!

吉时一到,大司徒一挥手,楚王宫的前殿之中,礼乐骤然响起,群臣轰然跪倒;这时一队身着黑袍、头戴铜面的祭天巫师鱼贯而入,向着殿门正中的祭坛缓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