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

为了什麽要忍受这样的痛苦?

曾经是多麽任性妄为,快意逍遥,为什麽如今这样痛苦?是不是那时候比较好?

还记得在那片深深桃林中逍遥度日。

山,树木,泉水,风,那只小小的狐狸,猎食和睡眠。与其他生灵所区别的不过就是妖异的九条尾巴。不知道如何得了眷顾,三百年成精,三百年变妖,看尽春生秋长,生死循环,竟是这麽匆匆而过。

可惜只是看著,却不曾懂得,不曾看透。

只是被自然中的万物滋长所教化,渐渐变得不同……何时开始羡慕人的模样?

也许是看见了高大健壮的猎户追踪飞快的猎物,那汗水从□□的褐色臂膀上飞洒;也许是看见了路途中年轻的夫妻窃窃轻谈,互相斯磨著,揉著蜜糖的眼睛。许是看见了美丽的村姑在山泉里沐浴,红白的肩膀和胸脯,甚至是看见了盗贼们斩杀旅人,脸上的凶狠和放肆。

他们有的高大,有的瘦小,有的美丽,有的面目可憎,有的愚蠢,有的聪明。

他想要的东西就在其中──草丛中的生灵只是这麽想。

可是,真正想要什麽?

它记得它还是只狐狸的时候,曾经在春天的月夜进到一个庙宇,高大的塑像有张仿佛睡眠著的脸,半闭的眼睛看著它,也看著世上所有一切,月光照到那塑像的脸上,好象看见塑像的嘴唇轻微的掀动似的。

那生灵看著,许久许久──突然觉得发热了,像夏天的骄阳照在身上一样炽热,又像林火延烧一样的蔓延 。清冷的月光如流水,慢慢渗过他的皮毛,融化在那火中──那种感觉无法描画,也从所未有,直到那白衣的僧人把手掌放在他的额头,他再一次有了那样的痛苦和喜悦。

有的时候,奉桃想,他的生也许就是为了那种感觉。

异常的冰冷,让他从弥留中回转,他看见自己的手上满是血,躺在水和污泥中。

身体已经动不了了,不过奇怪的是,那锥心刺骨的疼痛却还在,应该是被杀死了才对,怎麽还是这麽疼痛?。

──他,怎麽还活著呢?

血从他的身体里慢慢的流走,他也感觉越来越冰冷,但是身体仍然很顽强,不间断的抵抗著致命的损伤,企图向从前一样迅速愈合。可惜这一次,好象是力不从心了。他已不剩什麽力量,连保持这虚假的身躯也很困难,但这似乎是最後的尊严,他不想变成原形,时间已经太久,他忘记了那个模样──他早已不是狐狸了!

他是妖怪。

在狂风暴雨的河岸支持不久,会死在这里,这麽想著,他却隐约听见有人喊话:这里,是这里!看见匆匆的人影,在雨幕里渐行渐近,

做妖怪就是这点不好,再疼也昏不去,他张眼就看见几个凡人围著他,似乎在摇头。

──他们把他当了人麽?

妖孽在雨里静静躺著,苍白,脆弱。

村里头救了这麽一个伤员,猜想是失事船上的客人。

那苍白瘦小的陌生人模样像南方人,年纪非常轻,几乎刚成年,虽在病中,脸却是清秀漂亮的,简直像画里的公子。这麽一个男孩,拣来的时候躺在血泊里,浑身几乎没有完整的地方。最致命的腹上洞穿的伤,还有是肩上的撕伤,简直象是凶猛动物咬过似的,戳进了心脏。四肢折裂,血肉模糊。连请来的郎中都不晓得为什麽他还能活著。没人能在这样的伤势下存活──抬他回来,只打算尽尽人事。

没想到,血止了之後,伤口开始长出新鲜的肉──竹笋也没长这麽快!

乡人朴实,并不觉得妖异,反说是菩萨保佑。

那外乡人一直是清醒的,没有昏厥,发著低烧,但是问什麽他也不说,只是沈默,深陷的眼睛憔悴阴沈,伤表面上一天好似一天,憔悴模样始终未改,郎中来看了几次,都说这人内腑重创,早该死了,没死是件希奇事,不过是时间问题。

那薄薄的新肉下,再长不出别的东西了,他的阳寿确是要尽──身为妖孽,奉桃知道得很清楚。

妙就妙在那一场殊死争斗,那混蛋临死的一击,要了他的命,但也把他身体里那祸害他的东西挖了出来。──那人的舍利。

当初他就明白,吞下这东西只能是等死。但是九尾狐奉桃不是会自我了断来逃避的妖怪,尤其是他还没活够,有著满腔的仇恨和怨怼──这样的他,不会想死。

记得无可初来那一段时间,他初得人形,每日修炼,采补滋养,足有四年,不仅发身长大,变得更健壮,後他渐领妙谛,知道自己可以不耽於阴阳,随意变换,为贪图愉乐,又存著勾引无可的心思,得到了女子柔媚的身体,他当然没想有天这身体会拖累他这麽惨──现在想来,不如不要。

既然不想要了,就丢弃吧!

为何不呢?

从得女子身体算来到如今也只有一百年。这百年的妖力,他可以统统舍弃!

为了削弱自己的力量,他吞下了舍利,日夜忍受侵蚀,只等待他妖力支持不住肉体变化的时刻。

落到那河君手中後,妖孽静等著,一边是摧折身心的**亵羞辱,一边是从没停止过的磨蚀妖力的剧烈痛苦。他那时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三年,很长。

第三年,奉桃已憔悴不忍睹,青佾仍不肯放过他,说他即使死了,也要埋在他的水府中。

真是笑话!他奉桃死也要自己选个地方!他不会任谁摆布!被人折辱而死,那真是羞耻到家!奉桃怎麽会这麽无用?

漫长的折磨後,身体里的妖力终於削弱到无法再支撑这个变化而出阴柔的身体,一旦到了这个时刻,寒生水也定不住他的身体,奉桃便不再受禁缚。

他恢复了能够争斗杀戮的男子姿态。

妖力在持续减退,吞下舍利的他除了倾力一战再得个痛快外,别无他途。

这是场酷烈的争斗,奉桃没有一点退缩。

他是妖狐奉桃!

纵横尘世凡间,从来逍遥自在,不受羁绊,天地中何物会让他觉得害怕呢?龙神又如何?

红衣的妖孽威风凛凛,手中化土为剑,在万丈巨涛中与蛟龙争斗,纵是自己的鲜血飞溅依然全不顾及。那些平常妖孽本无操守,即使被迫委身,也不见得能激起这样的杀意,青佾君当然不能明白妖孽为何奋起拼命。 因此青佾怯了,他不曾遇过这样冷酷凶猛的对手,他也不想为了自己的风流勾当赔上性命,纵使是神君,亦不是不死的,他最想要的是全身而退,可惜,奉桃竟是舍了性命的相搏,他杀意凛然,异常的镇静,即使伤口深可见骨,不见他眉头微动,他下了最大的决心,洗刷这份耻辱,也为了他积郁多年的愤怒。

在滔天的巨浪里,狂吼的青色蛟龙卷曲著沙和水,重重掉落河中,由他胸前四散喷溅的血如毫雨倾盆直下,血开始还是滚烫的,然後就冰冷起来,最後成了不祥的黑色。

搏杀时的电闪雷鸣,狂风骤雨,竟没有随龙殇而沈寂,仍然继续著──风雨雷电继续著,没有停下的征兆。

奉桃撕下粘连血肉的红衣,那衣服被自己的血液浸透,上面的龙血却清晰如同刻印,这是杀神的罪孽──他厌恶地丢开,极轻的叹息一声。看著自己残破不堪的身体,艰难挣扎,爬过巨大的龙身,栽进汹涌的大河里。

杀神祗不祥,会受天罚──若他死了,这雨,该是会停的。

妖孽在波涛中想。可是他没死。

因为他是个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