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踪迹]贰

坐在车后坐上,林绛袖浑身都凉透了。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水从车窗上一路流淌,像是溪流。

这么一对比,车里是温暖而且干燥的,可是林绛袖还是觉得彻骨地冷。

那个人开着车什么也不说。

车速很快,如果想要上演好来坞惊险片,林绛袖比较怕死,他不敢往下跳,所以他就这么坐在后座,瞪着前面那人。

他上了这车,就知道事情非常不妙。

可是凭那双很稳定的驾驶的手,林绛袖觉得他是没胜算的,对方比他还冷静——现在,他给气得指尖颤抖不停。

林绛袖低估了风林的执着。

他是怎么知道这家小店的呢?有点让人诧异!

转念一想,似乎有把店里的纸巾带去学校,上面电话地址一应俱全。

这个人真是思维缜密,办事利落——立刻找过来,还用守株待兔这种古老的方法。

二十分钟前,林绛袖进店的时候,老板刚好不在。绛袖没人闲聊,便打包食物然后回家。

出了店门,雨下得灰蒙蒙的。街上寂寥得很,街景模糊成片,什么都看不分明。车子匆匆而过,只见恍惚的萤火般的车灯。这样的大雨天,连方向都无法分辨。

突然,一辆车斜刺里冲过来,把水溅上人行道。林绛袖刚要抱怨,见司机迅速的下了车,走到他面前,沉声道:“——上车!”

“你谁啊?”他不记得有欠人钱没还,怎么这一位口气像债主似的?

钢钳一样的手拖了他就往车里塞,林绛袖一时反应不过来,失去了反抗的机会,就这么被推进了后座。伞落在街边,他全身都淋得稀湿,想着要挣出去的时候,对方用巨大的力气关上了车门,吓得林绛袖顿时僵住。

司机坐到了驾驶位,这次他的声音没有被雨掩盖住,清晰的唤起林绛袖的记忆:”忘记我了,林绛袖?”

林绛袖直想踢自己——神经病是一种攻击性的疾病,无论如何也不该掉以轻心的!

“风林……同学?”软弱恐惧的声音,让风林有点不忍。

“你的病还没好呢?”下一句就让风林想杀了他。

“我……”风林忍住刚蹿上来的怒火,尽量平和地说,”我需要和你谈谈,你总是不肯认真听我说话。”

“那些老生常谈?……风林,我劝你去找个和尚道士什么的,拿手指在我额头上一点化,说不定我就恢复记忆了呢!”林绛袖用那张俊俏的面孔和灵巧的表情刻薄人,是非常有效的。

风林咬了咬牙,继续开他的车。

“我警告你,这算是绑架!”林绛袖道。

“事情总要了结,你不可能永远逃开,林绛袖。”

最怕听到这样的话,林绛袖撇过脸去:”那你要带我去哪里解决问题?”

“回去。”

郊区的公路泥泞颠簸,天色比先前更灰暗,好象天黑了似的,林绛袖知道他要去哪儿了。

这是第二次看见他家的布景房子,只觉得鬼气森森。

幸好纸灯罩里还是电灯,点了开关就一室通明。

林绛袖的书包被收进柜子。而门在风林背后上了锁。

格子窗半掩,一屋子的风声雨味,长窗外树影重重,檐瓦上的水细细汇做流瀑,比雨声更听得分明。外头的石阶,想必冲刷成青灰。

这古老房子,这疯狂的人,诡异的天气。

风林走到他面前,把毛巾丢给他。林绛袖紧握住拳头,心里忐忑,无心擦拭自己。风林拿过毛巾,抓住他的肩膀,林绛袖僵硬,防备着。可是,风林单只是把他擦干了,头发,脖子,脸——然后说:”湿透了,把衣服换掉。”

“不!”林绛袖狠狠把衣服丢开,红色散落一地。

绛红的袍子,质地坚韧顺滑,宽袖,束带,外面是轻柔的白色罩袍,虽厚些,拿在手里也仍然轻软,没有扣子,只有丝绦,林绛袖就是再迟钝,也知道他穿上了会是什么模样!

风林拣起衣服,再次送到林绛袖面前:“换上,要不然就让我帮你!”

不能刺激这人,他曾扬言霸王硬上弓的。

这么想着,林绛袖悻悻地拿起衣服,风林还保持着适当的风度,打开一扇房门让他进去。绛袖把门摔上,发现没法锁。

他自暴自弃地扯着自己的衬衫,把身上的湿衣服都剥下来,拿起那些古装。

——真够神经的,平白唱戏玩么?

虽然极不甘心,绛袖还是把衣服套到身上,胸口处无论如何也会露出一点来,实在是有伤风化,可是也没办法。等把外套穿好,顿时觉得暖和了——风林在这地方也算体贴。

这时,风林在外面敲门。

林绛袖拉开门,狠狠瞪他一眼,径自回到客厅。

风林怔住了,他看见那开门出来的人

这红衣的人儿什么也没变,是这么像,好象这千年岁月只是一个弹指,就在昨天。

上邪!谁造化了这场邂逅,让他再寻到他!

他在那竹榻上倚着,仿佛时光倒流。他的妖孽还是薄嗔地挑起眉,不见了妖娆的红色眉线,神气稚嫩青涩;从前步摇生姿,现在和普通男孩的坐姿无甚区别。可是,就是那么的酷肖。

“奉桃,为什么你不能想起我?”他寞落地喃喃自语,看见少年一脸的戒备。

上一回,你没把故事听完。”风林小心靠近道。

林绛袖撸起袖子:“如果我听完仍然想不起来,你又准备怎样呢?我要先打个电话回家,免得家里人担心。”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还是会守在你身边的。”风林的笑容很温和,温和得有点凄凉。

“身边?我不愿意呢?”

“你会愿意的,我不是个太糟糕的人。”

“天哪!”林绛袖哭笑不得,”你难道不能学着放弃!……过你自己的日子去行不行?”

“听我讲,听我讲好么?”那男人的眼神温柔入骨,又仿佛很悲伤,林绛袖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

一个恍惚,只觉得身上轻软的布料滑过肩膀和脊背,如水,如火,耳里都是雨声。

——那男人的眼睛,到底是看着谁呢?怎么可以温柔到这样?怎么可以这么哀戚,这么沉静?风林只是低语,用他低沉的声音,他所熟悉的语调,曾经念诵过超脱轮回的梵音,嘶喊过忏悔誓约的喉咙。

“听我讲,请听我讲,我知道你忘记了,怎能忘记?奉桃,你可知道那段过往,刻在生生轮回里,已经多少时候?”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林绛袖被那动情的声音惊扰,畏缩。

“别再逃!”风林跪在林绛袖的身前,拨开他支住额头的手,那细细发丝间,仓皇的脸。苍白,美丽,黑漆漆的眸,如此像……

他并不想这么惊吓他,可是,他为什么要忘记他?悲伤还不够么,错过还不够么,悔恨还不够么?

林绛袖觉得握住他手腕的风林的手紧了紧,那人带着抑郁的神情凑近了他。绛袖慌张地偏过头去,却知道躲不过。这人怎的这么变态!?

眼看着他像要亲他,却突然犹豫,两人怔怔对视着。最后他还是慢慢的松开了手。

“对不起……”风林说。

因为他在颤抖。他从不颤抖,只有一次,他在我怀里,在我怀里颤抖过。

那时,我好象看到了他的眼泪,妖孽的。

如真似幻,男孩裹在水一样温凉的布里,这红色的涟漪,在他怀里。难道不是甘愿堕落也要寻找的东西么?只一瞬间,悔恨的痛苦,失去的惆怅,全都回来,和热情和欲念一起回来。

林绛袖看着风林沉重的眼神,离得这么近,甚至能听见他胸臆间的叹息,年纪青青,怎么就忧郁成这样!?

风林这个人,和他是不同的,他何尝能像这人,心心念念只想着一个……而且还是个幽魂或者仅是个幻觉。是欺骗也好,幻想也好,林绛袖却突然有点羡慕。这感情像铭刻石上的烙印,而非随时光抹去的灰尘,坚定得有点浪漫了。

“好吧,好吧,别这样,我听到最后,绝不逃!”绛袖叹息一声,扯动风林的衣服,把他安置在竹榻另一边,然后用少见的正经语气道:”即便我不是那个奉桃,我也想知道你和他如何的孽缘。”

——如何孽缘,让他轮回隔世仍要痴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