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拓生前话并不多，尤其对于自己家中的事，更是很少对人提起，那日入夜穆子渊见他着东南方向磕头，便默立在他身后不远处若有所思地看着。

石磊拓三叩首跪伏在地上许久，而后起身，静静站在那里依旧望着那个方向久久不曾离开。

穆子渊踱步到他身旁站定，顺着他的目光遥望许久，缓缓道：“再过一年，你便可回家了。”

石磊拓早已察觉到他来，却也没有作何反应，仍是目光幽幽地眺望着远方，此时闻言却是一怔，她虽只淡淡道了这一句，却是让他不知自己该先反问什么，这么多年，头一次有人看穿他自傲凌人的外壳，触到他的软肋，向来自诩睿智的石磊拓也有了瞠口结舌的时候，于是只能看向她怔怔唤了声：“老大……”

穆子渊也不看他，缓声道：“自来北疆，我也时时在夜深人静之时遥望我家乡的方向，想着父亲哥哥们可都还好。”

石磊拓闻言看了她片刻，复又望回远方，半响幽幽道：“今日是我家中老母的生辰，我石家人丁单薄，娘亲中年才得我一个孩子，偏偏我父病逝得早，如今家中只有老母一人，我于母亲生辰之日入伍，到今日已有九载……”

穆子渊眸光微微一暗，大丰军制兵士服役期只五年，北疆却因诸多原因向来征役人数十分不稳定，于是军中便有许多石磊拓这般在军中呆了一年又一年，看不到尽头的老兵。

“我已与将军商量，军中役期逾八年者，该退役返乡，将军也同意了，只是现下先锋营力量微弱，少不得人，因而还望你能再忍耐一年，一年之后征役，我会亲自安排你返乡。”

石磊拓猛地看向穆子渊，只见平日里那个折磨起人来从不眨眼的魔鬼校尉正异常认真地望着自己，那样郑重的语气像极了许诺，他从不信人的承诺，却鬼使神差地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他眼前的这个孩子比他小了十岁，个子不大，身形纤瘦，曾从狼窝里死里逃生，曾在燕秋对他们伏击时生死不弃，他早就信服了他。

后来穆子渊每每想起那日石磊拓隐含了无数感激与期待的眼神，便会彻夜失

眠，她曾经承诺给兄弟最重要的事，却没做到。

幸得她曾调看先锋营所有将士的文书，那时只是为增加对兄弟的了解，却不想在今日派上了用场，可她记得不全，又没有时间没有理由再去翻看，因而只能去到那些自己记得的人家，尽一尽做老大的职责。

那老婆婆便是石磊拓的老母，穆子渊不曾提起她的儿子，只陪老人家吃了顿饭便离开了，临去前在院门外悄悄说了声“对不起”，她该将她的儿子带回来，却没有做到，她这个老大做的十分不合格。

北疆的将士多是北方穷苦人家的孩子，因而路途上并未有太过遥远的，穆子渊用了八天时间去遍了自己所能想起的所有先锋兵士家，而后便是去找最后那一个，她想看的人。

可是他在哪里？

王世峰说他不知所踪，那她去哪里找他？初时她想会不会是二皇子害了他，可再细一想便不太可能了，以楚岚能力和睿智，还有多年的筹划，必定不会是在胜利到来前夜掉以轻心功亏一篑的人，那么他很可能确是不在京都了，可是天地这么大，她去哪里找他呢？

穆子渊自得知自己时日无多的那一刻起，便在想这个问题，可想了十天，还是毫无头绪，如此一来，心里便有些慌了，她甚至开始害怕，怕自己在死前无法见他一面，毕竟世界那么大，她的生命那么有限，错过一个人……是那么容易。

她想她本该想办法通过风明找到他的，可是她那般莫名的想要自己一个人踏上寻找他的道路，如此的急不可待，即使在毫无头绪的现在，也不想回头去找风明，如此矛盾的心情，莫名其妙得让她自己都苦恼。

于是她策马漫无目的地四处游**，到达奉贤镇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在不留神间来了这里。

还未到冬日，自然也没有冰灯，于是奉贤镇里除却南来北往途经此处的江湖人士，见不到多少旅人，比上次他们来时不知冷清了多少。

穆子渊下了马，在街上慢慢走着，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带着陌生感的熟悉，因而找到冰灯林并没有费多大功夫。

牵着马

一步步走进去，向着那棵最高大的树，在那里，她为他赢了一盏冰莲灯，她从没告诉他，这是她这一生做的最自豪的一件事，那么多的目光，那么多的掌声，抵不过他面纱下一个朦胧而温润的笑意，他抬手为她拂去发上白雪，为她扣上兜帽，她知道他是欢喜的。

秋日人迹罕至的冰灯林里，一个青衣女子仰面望着一棵黄叶纷落的参天大树，失了神，明明阳光正好，却在微风拂过她的发丝间，莫名撩起一丝寂寥之意。

白马在她身后俯首寻着草吃。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脚步声踏着落叶而来，惊到了她身后的马儿，她却仍是浑然不觉。

良久——

“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有些稚嫩的鸭嗓道。

穆子渊回头，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年轻面孔，偏了偏头，还是没想出在哪里见过他。

那男孩子见了她却是眼睛一亮，“小公子？啊，不！原来你是位姑娘！”

穆子渊纳罕道：“你认识我？”

男孩子显然有些激动，“当然！去年冬日公子箭箭精准，将我师傅所有的精品冰灯都赢了去已是罕有人及，更何况师傅把精心多年才雕出的一朵千瓣冰莲送与了公子，我怎可能不认得你！”

穆子渊一怔，这才想起这大男孩是那时在老师傅身旁的小学徒，随即弯了唇角，“你师父可还好？”

小学徒重重点头，“好，师傅还时常说起你呢。”

穆子渊轻笑，“那，带我去看看他可好？”

小学徒闻言立时笑开了，“好啊好啊，师傅见到你定是十分开心！稍候片刻，待我将树圈好，便立刻领你去！”

“圈树？”穆子渊不解。

“对，秋日将想用的树用写着冰灯师傅姓名的红绸圈上，冬日里便可在此树上挂上冰灯展示了。虽说这树年年都是师傅用已是惯例，可冰灯林的规矩坏不得，因而还是要来圈一下。”小学徒耐心的解释。

穆子渊看了看四周，果见有些树上已系上红绸，不由觉得有趣，便走到小学徒身旁道：“我来帮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