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连钦聿不仅是个直率的人,还是个效率很高的人。

夏惟音提出要求的第六天,晋安国皇帝萧君眠的回复书函便从掖城送来,未等开封直接交到夏惟音手上。

当着呼连钦聿的面,夏惟音拆开书函,里面只有一行小字。

初九,一品楼。

“怎么选在我家?万一打起来,砸碎打坏的东西谁赔?”莫思归哭笑不得。

莫思归只是说笑,事实上,一品楼的确是最好的见面地点。

如今掖城仍在晋安国皇权笼罩之下,但又潜伏着许许多多霍洛河汗国士兵,处于宫外的一品楼可以有任何一方渗入,却也不至于混乱不堪。

“看来晋安皇帝也不是个傻瓜,挺聪明的。”呼连钦聿从夏惟音手中抽回书函,随手交给侍从,“烧了吧。”

“距离下月初九还有十多天,要尽快赶到的话必须马上起程……希望钦聿王子不会食言。”夏惟音定定看去。

呼连钦聿一笑置之,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就让人把马车备好停在了门前。

比起晋安国皇族出行的奢华仪仗,呼连钦聿一行人显得十分简朴,马车甚至有些破旧。呼连钦聿与夏惟音同车,莫思归与苏玉、伽罗莲华姐妹同车,路上饮食一律在车内解决,倒也节约了不少时间。

为了多赶出些时间以便安排,夜里自然也是在马车之内,顶着月光星辰缓慢行进。

夏惟音倒不怎么介意当着外人的和衣而卧,但她有些受不了呼连钦聿的多话……哪怕在夜里,呼连钦聿都会显现出远超常人的精力,要么自然自语,要么罗里吧嗦的问题问个没完。

“咦?这么久了都没个孩子吗?”

“你觉得晋安皇帝和你的妄尘,哪一个更俊朗些?跟我比呢?”

“刚到中州时我天天闹肚子,你们这里的饭菜实在太重口了。那种叫蒜的东西,辣得像火一样,究竟是怎么咽下去的?”

“惟音,你跟我说说话,别让我一个人说,太寂寞了。不是都说你们中州人很好客吗?”

夏惟音已经懒得追究他的喋喋不休,也懒得对他改了称呼故作亲昵表示不满,她能做的只有用毛毯盖住脑袋、用手堵住耳朵,拼命阻止呼连钦聿的声音钻进脑子里。

然而,并没有任何作用。

“呼连钦聿!你还有没有完?”

被折磨得彻夜难眠的第三个晚上,夏惟音终于忍不住爆发,抡起竹枕砸到呼连钦聿脸上。

呼连钦聿却只是悠悠闲闲抱着枕头散笑:“我只是怕你寂寞睡不着。”

“你不把嘴闭上,我睡什么睡?”

“可是苏玉很喜欢睡觉时我陪她聊天。”说着说着,反而是呼连钦聿摆出一副委屈神情,“再说不聊天的话还能做些什么?就算我想做,你也不会同意吧?”

夏威夷倒吸口凉气,抓起沉甸甸的水袋又往呼连钦聿脸上砸去。

本质上说,她不属于中州这个古老而保守的国度,但这不代表她是个放浪轻**的女人。尤其在于墨妄尘结为夫妻后,任何男人逾越雷池的调笑,都会让她反感。

偏偏呼连钦聿是个过于开放的人,

什么话都可能从他口中说出来。

特别是调戏她的话,可谓是百说不厌。

“生气了吗?脸红的样子更有趣,多了几分女人该有的妩媚。”呼连钦聿不气不恼,伸个懒腰笑道。

夏惟音皱皱眉头叹口气,从毛毯上揪下两团绒毛塞进耳朵里,默默躺回长椅上,背对呼连钦聿继续努力入睡。

刚才的怒喝似乎有了些效果,呼连钦聿半天没有再发出半点声响。夏惟音稍稍松口气,悄悄拿下耳中绒毛,在如潮水般袭来的困倦之意中渐渐迷糊起来。

马车颠簸不停,想睡踏实是不可能的,因此夏惟音始终处于半梦半醒状态,所以一抹奇怪热度贴到耳垂、脸颊上时,她立刻就从朦胧状态中清醒。

猛地转身坐起,袖中匕首滑入掌中,夏惟音毫不犹豫将匕首抵到呼连钦聿胸口,目光幽冷:“你干什么?”

呼连钦聿近在长椅前,手指仍紧贴夏惟音面颊,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难以形容的深邃之感。

“等你半天也没听见回答……倘若我说想对你做些什么,你是拒绝,还是打算提前接受?事先说明,你提出的要求我一定会做到,嫁给我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能晚一天是一天。”夏惟音语气冰冷,警告意味赫然,“别再靠近我,否则我不保证自己不会冲动之下伤人。”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女人。”

呼连钦聿说笑着,忽然一抬手撞在夏惟音手腕上,匕首紧贴他胸口衣衫划到一旁。

夏惟音没想到他会还手,突然之间难以反应。就那么失神的一瞬,呼连钦聿已经贴近她面前,滚热手指托住她下颌,作势就要吻下去。

冷光在夏惟音漆黑眼眸中一闪而过。

下一刻,匕首饮血而归,几滴殷红血珠掉落,染红了呼连钦聿宽大衣袖。

呼连钦聿愣住,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脖子,浅浅一道伤口涌出的血留在手指上,虽不致命,却令他一刹心生寒意。

只要夏惟音再多一分力,他就要因为举止不端暴毙在这夜行的马车上了。

良久无声后,呼连钦聿捂着脖子倒退,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来真的?亲一下而已,又不是真想做什么。”

夏惟音面不改色,仍是冰冷面孔:“我不抵抗,你会就此罢手么?什么叫男人的得寸进尺,自我懂事起就明白。”

呼连钦聿难得哑口无言,耸耸肩坐回自己位置,掏出汗巾擦拭伤口,并未惊动外面的昆仑奴。

见夏惟音始终保持警惕紧握匕首,呼连钦聿撇嘴:“行了,收起来吧,我保证不会再动手动脚。说来你也太过敏感,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就猴子似的跳起来了。”

夏惟音收起匕首,却还是那份充满警觉的冰冷表情。

自知触了她的底线,呼连钦聿后悔地拍下脑门:“你们中州女人还真是保守。如果说是为心爱的男人守身如玉,我可以理解,可是你许下承诺事成之后会嫁我为妻,还用得着顾及颖阑皇帝吗?大半夜让我和一个心仪的女人独处,却又不让我碰……根本就是活生生折磨人。”

“只要我还是他的妻子,就绝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情。

平淡回答之后,夏惟音蓦地一阵心痛。

她无法想象,假设墨妄尘知道她和呼连钦聿之间的约定后会是什么结果。他对其他事很大度宽容,唯独对她十分吝啬,从不许任何人觊觎染指,要是得知她居然说出愿意嫁给其他男人的话,一定会暴跳如雷吧?

然而她又能有什么其他选择呢?

毕竟她要保护的是两国,而他在乎的只有颖阑百姓,目的不同,所受束缚掣肘不同,自然选择也不尽相同。

一声仿若惋惜的感慨后,呼连钦聿终于老老实实躺下,似乎打算入睡了。

“我能说最后一句话吗?”翻个身,呼连钦聿仍不死心。

无声叹口气,夏惟音闷闷嗯了一声。

“因为你,我越来越好奇颖阑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居然能教如此出色的女人痴情不渝。不过话说回来,我也很怀疑,那家伙是不是真的值得你为他付出。”

夏惟音装作睡熟,没有理会。

只是那一句话在她心底掀起的涟漪,不知不觉间愈发扩大。

值得吗?

为他卷入两国之争,为他失去血浓于水的养父,为他奔波流离,遭人白眼还要厚着脸皮走下去……

哪怕他也豁出一切在乎她、爱着她,可终归……这不是她曾经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而她无法预见,自己还要经历多少风风雨雨、分分合合,才能盼来安宁。

那一晚,呼连钦聿很安静,夏惟音却睁着眼直至天亮。

奉良二年十一月初六。

离开几百个日夜的帝都掖城,再一次出现于夏惟音视线中,只是这时的掖城已没有当初繁华富庶景象,一眼望去,尽是萧索清冷。

一品楼还在营业,仍是那个干瘦却很高的掌柜,就连小二和看门护院的打手也未曾更换,一如她离开时的模样。

那些人对莫思归很忠心,即便到处都传言战火将烧到帝都,而莫思归又许久不见人影,他们仍尽忠职守等在这里,不管有没有客人都一如既往早早开张,按时关门。

也只有在面对这些人时,莫思归才会恭恭敬敬鞠躬致谢,满眼动容。

回到熟悉的地方,看着外面陌生的景象,伽罗莲华两个小辣椒抹着眼泪大哭一场。莫思归也变得沉默,没有询问楼中账目和经营状况,每人赏了百两银票后就坐在二楼,目光始终紧盯大门口。

三天后,萧君眠将从这个门槛上迈过,走进他倾付心血最多的店面,与燃起侵略烽火的帝国王子见面。

更让他不想看见的,则是最重要朋友夏惟音,又要卷入这一场也许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会面。

“如果能回到过去,三小姐有什么想要改变的吗?”茫然到尽头时,莫思归忽然询问。

夏惟音也有些茫然,想了许久,忽然叹息着轻笑。

“太多太多。只是我们没有如果可以安慰自己。”

时光不可逆,一如她即将迎来的关键时刻,无法抹消,无法撤出。

那么她可以做的,就只有挺胸抬头,无论未来有多少坎坷,都义无反顾走下去。

哪怕,等来的,是一场悲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