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当日,萧君眠天不亮就已经起来,细致整装,只待天亮后出宫前往一品楼。

这个决定是他力排众议,以近乎霸道不讲理方式作出的,朝臣们无可奈何之外,也就只能无可奈何。

谁让晋安国走到了这一地步呢?

他这皇帝的安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按照他自嘲的说法,若是能用他一条性命挽回晋安国江山盛世,那么倒是成全了他一代贤君的梦想。

一品楼,他还是太子时时常微服造访的地方,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去过。抬脚迈过门槛,那种熟悉的感觉有些飘渺,却在抬头看见二楼身影时戛然而止。

萧君眠动了动嘴唇,然而,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忽然想起一个词。

恍若隔世。

对比记忆之中的她,夏惟音消瘦许多,指骨已经能看见明显凸起,那让他很心疼,也很自责。

好在她的眼眸还是亮的,熠熠如辉,一如初见时她的机灵,她的敏锐,她的不羁无畏,她的无暇绝美。

他自然明白,这些并非拜他所赐,他能够给她的,只有悲伤和无尽痛苦。

低头,无声叹口气,而后迈开脚步登上楼梯。萧君眠尽力让自己一举一动像个沉稳冷静的王者,一步步都脚踏实地,腰背挺直。

既然已经失了她,总不能再失了天下,失了民心。

“你来了。”看着熟悉的身影走到近前,夏惟音精心准备的话突然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句笨拙又呆蠢的询问。

“嗯。”萧君眠到没有表示介意,点点头,目光迅速掠过她面颊,停留在呼连钦聿脸上,“呼连钦聿王子?”

“除了我,还能有谁?”

呼连钦聿笑笑,没有任何拘束感与紧张,转身朝后招了招手。

“莫老板,来两壶好茶,记在你们皇帝陛下账上。”

夏惟音对萧君眠漠然反应有些陌生,沉吟少顷,面对呼连钦聿直截了当道:“我想单独和他交谈,你答应过的。”

呼连钦聿不情愿撇嘴:“要是能反悔就好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要求与其他男人独处,这滋味还真不好收。”

心事重重的夏惟音没兴致和他开玩笑,向莫思归使个眼色后,伸手拉住萧君眠手腕。

“跟我来。”

萧君眠愣了一下,被托着与呼连钦聿擦肩而过。

“也许是最后一面。”

轻飘飘的低语有些不太真切,以至于萧君眠无法确定,呼连钦聿是否真的在他耳边说了这句话,更弄不清那句话的意思。

警告?

提醒?

嘲讽?

总之不会是祝福。

莫思归早为二人准备好单独会面的内厅,门一关,伽罗莲华立刻化身门神守在两侧,虎视眈眈盯着吊儿郎当的呼连钦聿。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随萧君眠同来的少年默默走上楼,也加入到守门人的行列中。

“有必要这么防备我吗?你们这样只会让我怀疑,小惟音

是不是想趁机逃走。”呼连钦聿大大咧咧盘膝坐在地上,随手抓过旁侧小桌上的瓜子嗑了起来。

莫思归撩起衣裾,坐在距离他不到三步远的位置。

“钦聿王子为什么相信三小姐说的话?如果我与三小姐私下窜通,趁这机会让他和皇上逃走,也不是不可能吧?”

“为什么不信?”呼连钦聿笑吟吟反问。

“说不清。只是觉得钦聿王子不是个马马虎虎又愚蠢的人,应该更谨慎才对。让三小姐和皇上见面的理由,钦聿王子不可能没有怀疑吧?”

呼连钦聿吐掉瓜子皮,看着莫思归笑得莫测高深:“你猜呢?”

“我不想猜。”莫思归靠着栏杆,目光静静落在房门上,“你和三小姐私下说过什么,她总是怕我担心不肯全部说出。但我知道,任何一个有判断力的人都不会轻易同意与敌国皇帝见面,而且是在对方控制的范围内。三小姐究竟是怎么说服你如此大胆来到掖城的?”

霍洛河汗国潜伏在掖城的人不少,但终归比不上十二万皇城禁军,只要萧君眠愿意,随时都能调遣弓兵将一品楼重重围住,飞鸟难逃。

莫思归的困惑,在呼连钦聿眼中毫无意义。

“还不懂吗?其实从她出现在我眼前,确确实实为救你而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个重感情高于一切的女人。只要我控制住你,何必担心她逃走或是耍花样?另外我又不小心发现,你们的皇帝也是个痴情种,连这么危险的邀约都肯接受,当然也是出于对她的在乎。所以……”

呼连钦聿故意停顿,浅色瞳仁里映出莫思归倒影。

“我不过是告诉她,你服下了只有我才有解药的剧毒,那么一切就都在我掌握之中了。”

夏惟音和萧君眠刚刚进入内厅,还没聊上几句话,就听外面传来咚咚两声和惊呼。

夏惟音不知发生了什么,脸色一变急忙开门冲出,只见伽罗莲华正一左一右死死拦住莫思归,半步外,昆仑奴手中弯刀就要压到莫思归心口,而呼连钦聿已经跌坐在地上,左侧脸颊一大片红印。

“没事,昆仑,你下去吧。我只是一时得意说的太多,惹莫老板不高兴了而已。”

呼连钦聿揉了揉脸颊,没有半点生气神情,反而起身微微向莫思归躬了躬身,又给了夏惟音一个爽朗笑容。

“抱歉,那件事不小心说走嘴,莫老板已经知道了。”

夏惟音眼神黯了一下,故意避开莫思归转身射来的视线,重又关上门回到内厅。

“怎么回事?”

一转身遇上紧跟身后的萧君眠询问,夏惟音只能报以无奈苦笑:“有些不想让莫老板知道的事情,被那家伙多嘴多舌说了出来,莫老板动气了。”

萧君眠也是哭笑:“莫老板那样的人也会生气吗?有些难以想象。不过可以看出,莫老板是真的很在乎你这个朋友,也只有你才能让他变得真实。”

“我倒宁愿他把我当个普通人,不然每次有什么事,总要让他花费许多还处身危险之地,我都不知

道该怎么报答他了。”

经历过那么多恩怨,背上背负着成千上万条将士性命,久别之后的交谈能够如此平静如常,让夏惟音和萧君眠都感觉意外。

“那之后我派人到山崖下找了很久,可是……”

“说说正事吧,大老远跑这一趟,我和莫老板都承担了很大风险。”夏惟音故作不经意打断,自顾自说道,“我编了不少理由想得到呼连钦聿信任,他也的确假装信任我并且允许我与你见面,但事实上,真正让他放心答应的原因,是莫老板中了他们的毒。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也不敢用莫老板性命冒险,所以这次见面,我希望能有预期效果。”

莫思归的死活,萧君眠自然不如她那样在意,掩饰一笑,却是尴尬又生硬的。

“霍洛河汗国的入侵已经彻底扰乱我国,西部十余城池都人去楼空,百姓们全部涌向东边避难。说句老实话,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想到该如何对抗,更别提救你和莫老板或者击退敌人这种事……”

从来都是自信满满的萧君眠变得迟疑吞吐,这让夏惟音微微发楞,过了片刻,才轻轻长舒口气。

“你误会了,我不是来向你求救的。我想要做的,正是你最需要的……告诉你该怎么解决那些外来的入侵者,把他们彻底打回老家。”

也不知是夏惟音的回答太令人震惊,还是因为她的语气透出令人痴迷的光芒,总之萧君眠呆住了,好半晌也没有回过神。

许久之后,萧君眠才深吸口气,捏了捏鼻梁,低声道:“你在开玩笑么?还是低估霍洛河汗国的实力了?要知道,我已经竭尽可能调动最优秀的武将和所有兵力,却也只能通过不断的消耗折损与他们抗衡。惟音,这是战争,不是儿戏,不是你动动嘴就能消弭的祸事,况且……”

话说一半,萧君眠又不肯再说下去。

夏惟音没有追问,因为她知道他想说什么。

一个女子,偏要走在刀刃上,卷进多国乱世的纷争里,怎能不危险?她做着旁人不敢做的事,从不知退缩畏惧,而那些在她身后倾覆一腔痴情的男人们,理所当然会为她担心,为她紧张。

只是现在,于感情之上,萧君眠不再那么锋芒毕露了,而是懂得了收敛、沉默,用无声代替炽烈表达。

“你变了,越来越像我记忆里那个心怀天下、爱民如子的太子殿下。”夏惟音笑笑,仿佛所有恩恩怨怨都随这一笑消逝。

萧君眠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回应,只能笨拙低头,声音略显沙哑:“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不要再有人遭遇不幸。我是晋安国的一国之君,要保护我的子民,而你,也算是我的子民之一。”

“那就更该抓紧时间,听听我的计划和建议。”

夏惟音突然踮起脚靠近萧君眠耳边,一字一句,低而清晰。

“我会想办法制造机会让你和妄尘见面。届时我希望你能拿出一国之君的度量,抛开过往恩怨和他好好谈谈……想要驱逐异域敌人,晋安国和颖阑国,你和妄尘……必须结盟。”

(本章完)